黑衣人散去之后,众人一时无话。加之连城杰重伤未愈急需寻个住所休养,故而在张氏兄弟的建议之下,连城杰由张翼背着在前,乔巧儿和正光大师等人跟随在后,众人向着他们所住的张庄进发。一路上,乔巧儿的心思都没有离开过连城杰,只因他身上有诸多的未解谜团却不是他的昏迷不醒。
张氏兄弟领着乔巧儿等人从李村小道出来,插过官道沿着崎岖的山路南行四五里,经由一条峡谷便来到一处山坳。山坳很是狭小,左右不过十丈,其间布满乱石和松柏。若是不经意查看,难免会知晓其中曲径通幽的奥妙。
站在山坳之上,眼前可见一处方圆百十余丈的山间盆地,周遭高山峻岭围绕。沿山坳而入,是一条并不明显的山石小路,周遭山石杂乱堆层,与矮小的树木相衬。众人经由询问,方从张氏兄弟口中得知,这山中盆地深处有一落人家,凡二十户,皆为张姓,相传其先人是为避战乱而逃至此,世代沿袭已有数千年之久。
一路上,那正光大师和慧妙、慧心并无多少言语,倒是乔巧儿和张氏兄弟多有问答。那张氏兄弟二人对乔巧儿很是恭敬,言语亦是真诚恳切。在询问中方知这张氏兄弟二人底细,原来他二人从小便父母早逝,家中并无妻女,两兄弟相依为命,以打柴狩猎为生。三日前,兄弟二人在山外狩猎,无意间救下被猛兽围攻的一先生模样的男人,后经那先生指点,今日才来到这李村外,得遇乔巧儿。
乔巧儿心想那先生只怕就是瑾房先生无疑,故而心下更是感激,心中对二哥所交与之事的担心多少也少了一些。只是在看向伏在张翼背上未醒的连城杰之时,她的心中又泛起了丝丝怅然。因为她心中担心,而这些担心却是来源于连城杰。
而那正光大师虽是出家高人,此时并不言语,但时下心中却突然多了些想法。原来他也是去意在帝都阳城的,追查这书信之事的,只是乔巧儿一再挽留,而他心中又有诸多疑惑与连城杰有关,故而也才与这张氏兄弟一路前行至此。他想,许多事情也许等那连城杰醒来,便会明朗起来。
一顿饭的功夫,众人经由一大片狭小的田野,便来到了山中盆地的尽头。田间有民在放牧或收拾田间杂物,也有几个小孩在旁燃火嬉戏,看见张氏兄弟都纷纷打招呼,然后好奇地看着乔巧儿等人。
经由山路石阶而上,经过一处翠林,一个巨大的山洞便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站在山洞前,正光大师长叹一声说道,“古有桃花源之传说而千年不曾被世人寻得,不想今日老僧竟然有幸得见,阿弥陀佛!”乔巧儿听闻,也说道,“法师所言甚是。”说着,除张氏兄弟外,众人不禁打量了这山洞一番。
只见山洞入口也不是极大,却呈半圆之状,顶上石柱倒立犹似万剑。而往洞中望去,却见空间极大,中间一处方圆四十丈的广场,周围沿着洞壁竟是一户户堆叠的人家,一家家亮起通明灯火。洞中房屋都是木质建筑,房前堆满了柴火。
广场上有四五个男人女人在整理柴火或农具,见有来人极是热情地打招呼,乔巧儿等人亦是微笑还礼。然后,张氏兄弟领着众人穿过广场,径直走到了山洞对面的一户人家。此间房屋木材极为新鲜,像是刚刚装饰的样子,房屋不大,却有三间六房。完全想象不出,如此外貌娇小的房屋内里却别有洞天。
张翼把连城杰背到一屋中,放在了床上,正光大师便给连城杰重新号了号脉,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然后,乔巧儿心中的担心瞬间也消停了不少。再然后众人退去,只留下乔巧儿一个人静静地守在他的身边。
一天无话,直到晚间时分,洞中广场开始热闹起来,好似一场巨大的盛会即将开始。此时连城杰已然清醒,却是浑身疼痛下不得床。但见身边伏床而睡的女子,一只宽阔的手掌不由自主地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
也许,再深情的言语,都比不上这样一个铭心温暖的举动。她于他的深情,注定将是让他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
然后乔巧儿也睁开了双眼,一脸笑意地望着心爱的男子。两人久久相望,眼中满是深深情意,却无言语。其后连城杰问起之后的事情,乔巧儿又重新给他详述了一番。只是在讲到最后之时,乔巧儿难掩心中疑惑突然问道,“城杰哥哥,你是怎么习得归乐谷的上层心法‘归乐无疆’的?”
“那是我师父传于我的修行法门,他并不曾提过那是何门派的功夫,索性就认真学着。只是我资质愚笨,到了今日却不曾融会贯通。直到刚才眼见张氏兄弟危难,我当时只一心救下张氏兄弟和你,故而没有多想便使了出来。”连城杰慢慢说道。
“若是有人问起你这一身修行,你说是你师父师娘传你的便好,其他的事情不要多说,你知道么。”乔巧儿静静说道。
“为什么?”连城杰一脸疑惑地问道。
“你身怀天下终南玄门、归乐谷和久天寺三大正教的修行法门这本是奇事一桩,然你所用之剑又隐隐透着邪气,而你却又道不明其中缘由,日后必将受难于天下正魔两道。故而不说,或者说得简单一些,兴许会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乔巧儿道。
乔巧儿深知连城杰与她所言定然句句无虚,她亦深知三大修真正教之间的关系。三大正教虽然名义上互有往来,而且很是殷勤,但其实彼此之间暗中争斗且波涛汹涌、互不相容。就拿终南玄门和归乐谷来说,虽同为道家修真门派,但因彼此修行之法不同,故而道家正统之争已持续千年。只是而今归乐谷人才趋于凋零,无法与终南玄门相比,故而才有了今日这两家表面的宁静。而久天寺则源于释家,来源于九州之外,虽然在中土创宗立派,但是处处却遭到儒道两家排挤。
乔巧儿几乎是不敢想象的,因连城杰的出现会把各家之间的矛盾引向何方。而为今之计作为一个凡女,就算计谋被盛赞为天下无双,乔巧儿却是有一种看不到未来之事的错然。因为自古三家世外门派的争斗,本就是世人无法把握的。
“公主殿下,饭食已准备妥当,请您入席。”
突然,张达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乔巧儿收回自己杂乱的思绪,连忙回了声,“谢谢张二哥,我就来。”她说着便扶得连城杰走下床来,出了张氏兄弟住的小屋,站到广场前。只见广场正中燃烧着一堆大大的火塘,火塘周遭围坐着百来号人,其间有老人、男人、妇女和小孩,面前均放着一张桌子,桌上载满酒肉,人人喜笑颜开。
在张达的引领之下,乔巧儿扶着连城杰进到场中,在张氏兄弟和正光大师之间的一张空桌前坐了下来。众人见连城杰和乔巧儿前来,纷纷热情招呼,连城杰和乔巧儿则微笑着,一一谢过。
一场盛会无需赘言。只道是众人散去,乔巧儿也扶得伤势未愈的连城杰回到屋中休息。之后,她便一个人静静来到广场之中。她知道,又个人在等待着自己,有些事情必须得去面对,这不仅仅是在替连城杰去面对,也是替自己。
而在广场外山洞入口处,一白眉老僧如松而立,衣袂在晚风中轻轻飘起,恍若隔世高人。此白眉老僧正是正光大师。
“时光荏苒,不想老僧与殿下竟已有七年不见。”正光大师道。
乔巧儿一边走近,一边说道,“是啊,七年前巧儿为了寻找城杰哥哥蒙幸得与法师一见,不想今日得见法师,还是为了城杰哥哥。”
“既是如此,老僧斗胆请相邀殿下再下一局如何?”那正光大师道,言语间满是慈祥。
“如此甚好。”乔巧儿道。
那正光大师听闻,突然侧身而坐,在面前的石板上手指虚空而画,面前石板之上骤然出现一个方圆一寸有余的星盘,经纬分明。然后正光大师诚心相邀乔巧儿落座,乔巧儿微笑着快步走上,然后在另一侧安静坐下。
“相比于七年前,法师功力更加精湛了。大师请。”乔巧儿道。
那正光大师右手食指向星盘中一指,星盘经纬之间竟然凭空出现一个白色圆槽。乔巧儿嫣然一笑,亦用手指向星盘中一点,却是没有出现圆槽。那正光大师亦不管,又手指一点,星盘上又出现另外一个白色圆槽。如此十几下,随着星盘上的白色圆槽渐渐增多了起来之时,正光大师的脸色也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良久,乔巧儿突然问道,“不知法师可否听闻世上曾有凌乘风、方尔烟这两位高人?”
那正光大师抬起头来,一脸凝重却又疑惑地望着乔巧儿,一阵摇头之后道,“老僧不曾听闻,难道是江湖新出的翘楚新生?”
“不是。此二人便是城杰哥哥的师父师娘?”乔巧儿说着,却不见正光大师答话,心下已然知晓答案,又继续道,“想必是哪两位高人的化名吧,不过……”乔巧儿没有说下去,只是无奈摇头,然后手指向星盘一指。
“殿下对这位来历不明的连公子想必很是信任吧。”那正光大师道。
“巧儿自小与城杰哥哥一起长大,虽然十二年不见,但巧儿相信城杰哥哥是不会骗我的。”乔巧儿斩钉截铁答道,深怕正光大师会有误会,“那日佘诸军攻打河阳城,若不是城杰哥哥突然出现,恐怕此时关中已成人家地狱了。”
“善哉善哉,如此奇功必当彪炳史册。只是老僧有一事不明,竟不知那连公子的修行法门是从何而来?”正光大师问道,手指高抬却是久久不能下子。
“据巧儿所知,他终南玄门的修行是来自于他师娘方尔烟,归乐谷的修行是他师父凌乘风所受,至于久天寺的‘神龙佛印’嘛是来自于一本无名佛经。”乔巧儿慢慢道。
“殿下还说漏了一件。”那正光大师微微一笑,一边落子,一边说道。乔巧儿迷惑地望着正光大师,只听那正光大师继续道,“那便是这世上至邪至恶之物,西方魔教的圣物‘轮回神杖’。”
“法师所言巧儿亦思量过,但依巧儿所想那该是神兵‘天芒神剑’的缘故。”乔巧儿道,把心中疑惑倾诉道来。
“殿下此言差矣,老僧虽无幸得见终南神兵‘天芒神剑’,但亦有听闻。相传‘天芒神剑’乃终南玄门五剑之首,因在五行中央号曰:黄龙,故呈土黄色。但看此剑,周身泛着诡异青色,似具毁天灭地之势,完全没有半点仙家法宝之光彩。老僧思来想去,如此邪物,当今世上恐怕只有西方魔教的圣物‘轮回神杖’而已。”正光大师道。
乔巧儿未曾不是有过这种想法,只是那‘轮回神杖’之身形完全与此剑之状大有不同,再说如此至邪至恶之物又如何能经巧匠打造成仙家神兵形状呢。故而,乔巧儿久久都不能断定,这“天芒神剑”便是那魔教圣物“轮回神杖”。
“不过想来也是极不可能的,这魔教圣物远在西域凤凰神宫,何时会无故流落中土呢?再说世间邪物如何又泛着几丝仙家法宝的光彩呢。”
老僧说着,便静静望着面前的星盘,一时摇头竟是无语。
其实,口出之言,乃正光大师疑惑之一。其二便是那连城杰身上久天寺众僧修行的“神龙佛印”。此门心法口诀几千年来,一直藏于久天寺之中,并不曾被人偷阅,如何能够流传于世间为一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所得呢?其三疑惑便是这身怀各家修真法门的连城杰,本是在朝堂政治风波中幸免于难避世十余载,一出而震动天下正魔两道,且正魔修行之法于他竟无半点损伤。
“只怕此夜之后,天下风波将愈演愈烈啊。不瞒法师,巧儿真的很担心城杰哥哥的安危。”乔巧儿突然叹道,因为她深知正光大师慈悲为怀,故而将所知所想尽力倾口而出。相比于要解开心中千千之结,她更加担心连城杰在这场风波中的性命安危。
那正光大师似懂她意,微微一笑道,“殿下且放宽心,千百年来各派之间虽有间隙,但依老僧看来,关于连公子之事各派均会从长计议,因为其中牵扯甚广,可说是古今闻所未闻之事。当然,我久天寺虽在世外,但绝不任由天下苍生遭受磨难。”
“那法师是不带城杰哥哥回久天寺了?”乔巧儿问道,此刻紧绷的心弦突然松弛了不少。其实听得正光大师一言,乔巧儿心中已然比先前开朗起来。正是因为连城杰身怀各家修行法门之故,却不会遭到各家各派明里争抢,当然更不会有哪一家敢当面刀明枪地加害于他。他就像是一块绝世的宝玉,成为各家争夺的对象。但一想到今天遇到的那帮黑衣人,乔巧儿心下还是有些担心的,因为她深深明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道理。
“与殿下在此间相遇本是有人在暗中支使,在老僧意料之外。如今事态仍未明朗,我等还是静观其变,一不变应万变为是。”正光大师道。
“法师慈悲为怀,英明睿智,巧儿心中甚是感激。”乔巧儿手指一点,说道。那正光大师亦一指,然后笑道,“殿下过誉了,老僧如何担当得起!”
之后两人无多少言语,只是静静地下棋。一个时辰之后,两人站起身来,白眉老僧神色很是满足,女子很是谦卑跟在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向张氏兄弟的木屋走去。
而在他们身后,一块星盘之上,却是没有了白色圆槽的痕迹,只有纵横交错的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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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那正光大师吃过早饭后便与乔巧儿等众人作了别,又把慧妙和慧心叫到一边嘱咐了几句,就出了山洞,说回久天寺复命去了。乔巧儿知道,虽然正光大师口中说是让这慧妙、慧心在俗世历练一番,但其实她知道正光大师是怕自己东去有危险,故而留下他二人在身边保护自己。
此后三日乔巧儿精心照顾着连城杰,连城杰身体恢复得极快,竟是能与慧妙慧心一道,帮助庄中之人干些农活。只是众人担心他身体,故而老是把他支到乔巧儿一边,然后两个人就静静立于这世外之境,看着淳朴的农民忙碌一日又一日,生活也极是欢快。
第五日晚间,众人一边吃饭一边商议东去日期,就在用完晚饭也商议出翌日一早便东行之际,一四十岁的妇女突然跑到屋中,对张氏兄弟说道,“两位兄弟你们快去看看吧,老屋出事了。”
众人急忙出得门来,却见广场之上有许多人不安地站立,手拿火把,有五十之众,多是男人。随后,乔巧儿和连城杰以及慧妙慧心四人,跟随众人急忙出得山洞来,沿着崎岖山路而行。途中乔巧儿通过询问得知,这老屋啊原是张氏先人早些居住过的一个山洞,也在这山中盆地里,与此居住之地有一里左右,在山中盆地的东边山壁之中。
那东边的山洞在张氏族人居住了二百多年后,不知是何缘故便被突然废弃了,族人们遂搬到了如今居住的山洞。但是张氏族人却世代相传,那山洞是张庄禁地,张氏子孙不得踏入一步。不想今日,张庄有一十余岁的名叫张峰的男童陪父亲来此山洞附近砍柴,待父亲砍柴完毕之后,发现孩子不知去向,却在洞口发现孩子遗落之物。
一盏茶的功夫,众人便来到了山洞之前,但是却远远地看着,人人窃窃私语,且满脸恐惧的样子。此山洞外部的样式与张氏族人现居之地差别不大,且可以说是一模一样。洞口的石阶之上,一男子正趴在地上哭着,只是声音极小,不注意听根本就听不着。
连城杰见此急忙跑了上去,乔巧儿和慧妙慧心及张氏兄弟亦跟了上去。在他们身后,手拿火把的众人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也紧随其后跟了上来。一时间,这漆黑沉寂的山洞突然变得明亮嘈杂起来。
“峰儿啊,我的峰儿啊。”那男子虽被连城杰扶起,却是伤心欲绝。
“十三叔,峰儿怎么了?”张翼问道。
“你看,这是他的鞋,想必峰儿是被妖怪抓到这洞中去了。”那男子说着,便从怀中取下一只小孩穿的破旧布鞋。
“十三叔,你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把峰儿救回来的。”那张翼道。
“可是大哥,祖先有训……此事得从长计议啊。”张达道。
“现下管不了这么多了,先救峰儿要紧。”张翼道。
“还是我去吧。”
连城杰走了出来,立于众人之前说道。在他身后,紧紧跟着乔巧儿和慧妙慧心。张达看了一眼连城杰,说道,“公子你伤势初愈,还是留下来在庄中休息吧。”
“还是我们二人前去吧。”慧妙慧心异口同声说道。
“不行,法师交代过,你们二人要无时无刻留在公主殿下身边。”那张翼道,言语很是严厉。
连城杰突然转身望向身后的乔巧儿,轻轻说道,“巧儿不要担心,我去去便回,不会有事的。”乔巧儿心下突然难过,不自觉地走上前来,欲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她心中是想与他走这一遭的,但是想到前些日子在永安地牢的遭遇,她突然便断了念想。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存在,而让他做事缚手缚脚的。
千百不舍,千百心思,终成一抹微笑,一句轻语,“城杰哥哥,你要小心,我在庄中等你回来。”
而他亦是轻轻点头一笑,他知她心意。
“这样,二弟你和慧心师父留下保护公主殿下,我与连公子和慧妙师父一起进到洞中深处寻找峰儿。”张翼道。
一时众人没有异议,连城杰三人遂各手拿一支火把别了众人,走向这山洞之中。临别之前回望,却见在众人之中,一身华服女子在最明亮处,静然而立,眼中满是泛起泪花的笑意。
那是我对你的一世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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