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卓子在此急躁起来:“汪师爷,通过的那不是您的判决书!”
汪辉祖有些迷糊:“不是我的判决书?”
小卓子语速飞快地解释道:“是您的判决书,可是,那不是我送去的判决书!”
汪辉祖更加迷糊了:“不是你送去的?那是谁送去的?”
小卓子急得额头竟然渗满了细密的汗珠,这大冷天的,不跑不跳不捂不蹦跶就能将自己折腾出汗来也算是一种能力。
“哎呀!让我怎么才能说得清楚呢?这判决书是您让我送的,也是我亲自送到府衙的,知府大人看完后也通过了,可是,可是,现在全变了!”
“什么东西全变了?别急,仔细想清楚了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儿?”汪辉祖努力直了直腰,那日被大火灼伤的右腿现在还在隐隐作痛,他双手撑着床,努力地将身子往上挪了挪,长吁了一口气说。
“里面的内容全变了!”小卓子恨不能多一张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明白。
“怎么可能?”汪辉祖顿时大惊失色。
“是真的,汪师爷!现在,到了知府大人手上的那封判决书不是您写的,也不是我送的!不对,是您写的,也是我送的,可是,里面的内容全变了!咱们希望浦东升受到严惩,可是,现在上头却要求将浦东升无罪释放!”
小卓子捣鼓了半天,总算是把事情说明白了。
“真有此事?”汪辉祖大呼不妙。
“千真万确,府衙方才派人前来送信,估计这会儿人还没走呢!我一得知消息就跑来给您送信儿了!哎,汪师爷,汪师爷您的伤还没好利索呢!汪师爷,你的靴子!”
小卓子看着汪辉祖的背影在身后大呼小叫,而汪辉祖呢,早已不管不顾地冲出房间一头扎进冷风里,光着脚丫子在家丁丫鬟的注视下旁若无人地奔跑,全然不顾形象。
没有人知道一向彬彬有礼稳重老成的汪师爷究竟因为何事发疯,甚至有人担心他是不是前几日的那场大火把他的哪根筋烧坏了。
但这一切对于汪辉祖来说都不重要。
被烈火灼伤的脚底板与冰凉刺骨的地面亲吻地那一刻,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是痛不欲生。
但他丝毫没有打算停下来的意思。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拦住送信的差事问个明白。
虽然他不知道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他知道,此事一定跟秦雄脱不了干系。
一定的!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暖流裹着着浓浓的炭火味扑面而来。
汪辉祖顿时感觉被千刀万剐的脚底板犹如烈火炙烤后有被撒上了辣椒粉一般难以忍受。
看到官差还在,汪辉祖悬着的一颗心顿时放回到原处。房间中的炭火在噼里啪啦地燃烧,县令魏廷夔与官差对面地坐着。
二人面无欣喜,气氛略显尴尬。
“汪师爷,你这是?”魏廷夔的脸看起来有些阴森,看样子比外面的天还要凛冽几分。
见汪辉祖披着发赤着脚衣衫不整地闯进来,官差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迅速起身:“魏大人,你有事先忙,在下告辞!”
魏廷夔未曾开口,汪辉祖便径直上前将人拦住:“官爷请留步!”
官差拧着眉头认真打量了他两眼,客气地拒绝道:“在下公务在身,不容耽搁。”
汪辉祖直接将这位以貌取人的官差的托辞过滤掉,说:“先自我介绍一下,是魏大人的师爷汪辉祖,听说我写的判决书通过了?”
“喔,汪师爷!”这位送信的官差虽然有些吃惊,但依然很礼貌地回应,“我今日正为此事而来,判决书已经通过,知府大人特意派我来知会一声。”
在府衙当差的这些年,他经常来往于各大县衙,一茬茬的师爷见过不计其数,但像眼前这位不修边幅形骸放浪的,还真是头一回。
汪辉祖正在思忖着怎样做才能扭转乾坤,这时,门被人推开了,丫鬟端着一个枣红色的梨木托盘笑吟吟地走进来。
托盘上是一个挺大的陶瓷砂锅,旁边还有两只精致的翠绿色琉璃碗,隔着一层盖子,汪辉祖都闻得到一股人参鸡汤的鲜香。
丫鬟对汪辉祖微微欠了欠身子算是施礼,而后缓缓地走到桌案前,将砂锅置放于桌子正中央,那两只色彩华美做工 的琉璃碗,则理所当然地分别摆放在县令与官差面前。
“夫人担心大人身体,亲自下厨为大人您炖了一锅人参鸡汤,听闻有官差再此,嘱咐奴婢赶紧端来为官爷暖暖身子。”
丫鬟朱唇轻启,声音轻盈悦耳,让这暴躁的气氛稍微有所缓和。
“太好了!这么说,罪犯要被行刑了?” 汪辉祖对县令越发阴沉的老脸视而不见,径直走到桌案前,将摆在县令面前的判决书拿在手中。
“汪师爷,你是在开玩笑吧?你这判决书里明明写的是……”汪辉祖的话让官差有些着急,他本能地伸手去抢汪辉祖手中的判决书。
这份判决书直接关乎浦东升的生死存亡,岂能轻易给他?
官差也是个急脾气,见汪辉祖写的跟说的不一致,更加迫切地想要拿到手看个清楚明白。
于是,二人分别立于桌案前,互不相让地坚持着。
“二位别争了,来,将判决书给本官,你俩先喝口鸡汤暖暖身子。” 见二人僵持不下,魏廷夔只好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
魏廷夔话未说完,汪辉祖便态度突变,冲官差微微一笑,说了声:“那你先。”与此同时,迅速将手松开。
“要不,还是你先吧!”
官差反应有些慢,等他反应过来松手时,汪辉祖的手早已抄在一起,一副冷眼旁观者的姿态淡定地看着他。
等官差发现后为时已晚,判决书已经不偏不倚稳稳当当地掉进了一锅热气腾腾的鸡汤里。
“哎呀,官差大哥,你是对我们县衙有意见,还是对知府大人的判决有意见?怎么能把判决书给扔进鸡汤里呢?”汪辉祖惊恐道。
官差大呼不好,迅速将手伸进滚烫的砂锅,结果,刚一伸进去,便发出一阵杀猪般的惨叫,等手从汤锅里捞出来时,早已被烫成了一道长在猪身上的美容美食。
“我的手!我的手!我的手好疼啊!”受了伤的手疼得无处可藏,不停地在空中挥舞着。
“来人!”府衙派来的官差在自己的地盘上出了岔子,而且伤得如此严重,魏廷夔自知难脱干系,惊呼起来。
但是,嚎了一嗓子外面并未有人应答,顿时火冒三丈,莫非,这些狗奴才又擅离职守找地方浪去了?
生气加上着急加快了他迈步的频率,等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咣当一下将门拉开时,一位皮肤白净身材瘦弱的家丁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地上。
此人姓陶,年方一十六岁,刚来县衙不久,由于府上人多,其他人不想费神记住那么多名字,便喊他小陶,后来见他为人机灵淘气,索性叫他淘气鬼。
方才小陶听到里面的惨叫声不知就里,正趴在门缝上往里瞧,本来就胆战心惊的,结果被县令刚才那一嗓子吓得不知该如何应答,正琢磨着要不要先退后几步假装不曾偷听,结果,没等双脚行动起来,便被县令直接晃进来了。
“小,小的在!”小陶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用眼睛的余光偷看着一脸不悦的魏廷夔。
“你眼瞎了吗?没看到有人受伤了吗?杵在那儿干什么?还不赶紧去请郎中?” 魏廷夔呵斥道。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小陶连声应着,连滚带爬地出了门。
“没用的东西!”魏廷夔痛骂一声,回头时发现,汪辉祖像个没事人一般,安安静静地坐在座椅上喝鸡汤。
他轻轻啜了一口,觉得有些烫嘴,便不舍地放下汤碗,意犹未尽地吧唧了一下嘴,又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对站在他对面那位仍旧疼得龇牙咧嘴的官差说:“官差大哥,你现在关心的不应该是你的手!”
官差一愣:“你说什么?”
汪辉祖抬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发,语气跟他的动作一样不急不缓:“难道你觉得那张判决书还不如你这只手来得重要?”
不过寥寥十几个字,却瞬间让官差哑口无言。
过滤掉疼痛后的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刚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没错,手是很要紧,但与这项上人头比起来,区区一只手算得了什么?要知道,这可不是一份普通的判决书,它关乎数十人的生死的大案,是县衙师爷亲笔所写,知府大人郑重批阅,如今却让他生生地给毁了!
若是在寻常,也不至于掉脑袋,但是,如今他是戴罪之身,前几日刚刚惹怒了知府,原本打算好好干完这差事将功折罪呢,没成想又出了这岔子。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倘若知府一个不高兴,打断个胳膊腿儿的那都是寻常小事,若是深究起来,两罪并罚,分分钟摘了他的脑袋!
想到这儿,官差顾不得如同被焚烧一般的疼痛,抄起桌案上的汤勺便开始漫无目的地来回搅动,半天后,判决书终于被他打捞出来,只是,早已碎尸万段,面目全非。
“完了,全完了!”官差抓着早已被泡得稀烂的判决书,语气里满是恐惧。
或许是不甘心,他突然暴躁起来。官差将手中的勺子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拍,剥开斯文的外衣朝着门外直接爆了粗口:“我他娘的招谁惹谁了,你他娘的要这样对我?啊?老天爷,你他娘的倒是说话啊!哑巴了?”
但是,这样的暴躁情绪只持续了片刻,很快,便陷入了沉默。
半晌后,他瘪了瘪嘴,微皱着眉,用略带乞求的目光看着汪辉祖,声音微微发抖地向对面这位深藏不露的高人求助:“汪师爷,现在还有没有什么法子挽救?”
汪辉祖手指绕着面前的琉璃碗随意地画着圈儿,轻描淡写地问:“你就这么怕死吗?”
官差绝望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光芒:“难道,汪师爷真的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我被打成废人?”
汪辉祖假装很为难地叹了口气说:“其实,这件事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这是一个友好的暗示。
常年行走于各大衙门之间的官差很容易地便读懂了汪辉祖的弦外之音。只不过,这只代表对方有法子帮到自己,至于对方愿不愿意帮,怎么帮,这就要看他的诚意了。
“求汪师爷救我!”他二话不说从径直走到汪辉祖面前,双腿一屈噗通一跪,目光十分真诚言辞极为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