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来的路上,沈风廷想过陈不饿可能因为太过虚弱躺在床上,也想过他可能其实完全没事,活蹦乱跳,但是眼前的一幕:
正对大门,屋里靠着屏风墙一气儿摆了四张大方桌,四张桌子构成一个底座平台,上方居中又一张矮方桌。
矮桌有些旧了,看起来像是当年曾被带去过喜朗峰顶,抽屉里放置斩红刀的那张。
此刻,矮方桌上盘腿坐着一个人。人的左右两侧,各垒着三把竹椅子,搭成阶梯状。
每张椅子上都立着一根正在燃烧的大红烛。
然后,是人身前低处的方桌上,一排儿用青瓷盘装的水果茶点,以及当中一个填了泥土的大海碗,碗里插着三炷香,正红红冒着烟气。
“这是人间无敌当得太久,当出成佛成神的幻想了?!你大爷的蔚蓝不是一直说源能是科学吗?”
“总不会他就是这么成的天下第一吧?”
“等等,难道这其实是类似诸葛孔明用七星阵借命的某种古代阵法?”作为一个老辈人,沈风廷对于最后这条猜想,反而是有几分信的。
毕竟当年陈不饿独往天外的那一战,他也是知情者之一,按说这老家伙当年就应该已经死了。
他既然能活下来,有些玄奇古怪的隐秘,也实属正常。
“老陈,老陈?”这样想着,沈风廷开口就添了几分小心翼翼,连嗓门都不敢放开来。
可能因为声音小了,案上人间无敌依然闭目端坐,没有反应。
“不会是要我先给你拜拜才行吧?”沈风廷说着,脚跟就并起来了,看样子像是真要燃上三炷香拜下去。
“咳,我动不了。”有些沉闷和无奈的声音,终于从桌案上传来。
沈风廷抬头看去时,陈不饿已经睁了眼睛,只是视线似乎有意避开他。
“那你这……”沈风廷心说你动不了,跟你搞这种排场有什么关系,“所以,你是怎么把自己供起来的啊?”
“还有,你不呛吗?”沈风廷示意大海碗里的三炷香说。
“滚蛋!”动不了的人间无敌待人依然不礼貌,冷静骂完这一句后,顿了顿,猛地一下气恼起来,“这不是我自己弄的……徐晓红那个老匹夫说,天天跟这看我像个植物人似的,太无聊了。”
“所以他就给你端上面去供起来了?”
“……嗯。”没好气的一声。
“那你感觉好点没?”
“滚!”
人间无敌的骂声中,并没有人滚出去,反而一阵平稳的脚步声,从侧面墙根经过院子踏进门来。
“老沈来了?”徐晓红面上一如既往的和善微笑,把手上燃着的三炷香先递过去说:“我猜你来肯定是有事相求,来,先拜拜正主,再说什么事。”
这,要拜吗?沈风廷犹豫愣了一下。
“你别这样啊,老沈,别听他瞎咧咧,别。”案上的某位人间无敌,突然间就不狂了,改而弱弱地求道。
“既然人间无敌陈不饿都开口求我了,那我……得拜啊。”沈风廷倒也没有别的道理,只是因为相信徐晓红,就决定按他说的做了,毕竟这样做本身还挺好玩的。
认认真真的持香三拜,再把香插在大海碗里,沈风廷做完这些,退了两步抬头,锁了眉头说:“老陈,咱不开玩笑了,这回无论如何你得帮忙把我孙女保下来啊,她这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又刚从铁甲里脱身出来……”
沈宜秀还活着,而且从铁甲里出来了,这事在场三人自然都是知道的,就像他们都知道,沈宜秀如今是ne和尼科拉势在必得的目标。
“沈少尉,她不是已经回溪流锋锐了么?”徐晓红在旁问了一句。
“是啊,但是这阵子不是听说蔚蓝总部揪出一个雪莲卧底,级别高到在议事会主席团里吗?所以,我怕秀秀这事,已经被ne那边知道了……我想让秀秀来这里躲避。”
最后一句话,沈风廷事先想得非常明确,按计划他今天就是赖也要把这事赖成,但是此刻,他说得并不是那么笃定。
而且说话的同时,沈风廷用了一种犹疑不定的目光,看向案上的某人。
“看我干嘛?你让他们来啊。”陈不饿没好气道,他说的不是她,而是他们,喘口气接着道:“正好老子也想他们过来保护我呢。”
“……”沈风廷心说完了,陈不饿既然这么说,就代表他的身体情况,大体确实如外面传言的那样,已经油尽灯枯。
否则这个倔强而自负的蛮老头,绝不可能说出这种软话。
“废了,不自量力,强行出手……变成这样了。”徐晓红在旁补了一句,说得倒是很轻松的样子,但是他回转时的眼神,看在沈风廷眼里并不轻松。
南极极点的那一刀,陈不饿不该在生命低谷强行出手。当时战况依照徐晓红和蔚蓝元老会的判断,ne加上那几百人,是有机会拼死那具重伤的普嗒尔的。所以不管是站在个人的立场,还是全人类的立场,老头都不应该那样去做。至少,他不应该那么着急就决定出手。
但是,陈不饿若不那样去做,不直接出手帮忙,而是如蔚蓝元老会所期待的那样,选择等等看……那些人就都会死。
现场韩青禹会死,花碧楦会死,沈宜秀会死,吴恤会死,贺堂堂会死,叶简会死……蔚蓝所有登船将领,全部都会死。
也许只有ne,有一点机会可以活下来。
陈不饿最终选择了直接出手。人间无敌近四十年来的第一次败阵,一刀过后,即被普嗒尔从高空直线劈了下来。
但是,普嗒尔死了,全身千百处伤口,谁也不知到底哪一刀才最关键。
至于当时空中那些人,他们多数都活了下来。
同时,人间无敌自己,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这便是那一战,已经无法改变的结果……至于其中的得失与对错,时至今时今日,依然谁都无法做出明确的判断。
因为……
“放心吧,ne和那个鬼东西,若真能从现在的溪流锋锐把人抢走,那你让她在我这里,也一样好不到哪去。”
陈不饿说话的语气依然不算好。
但是,沈风廷听完,立即有些激动起来,“你是说?”
“我和陈仙……”徐晓红帮忙答道。
“陈仙?”沈风廷是燕京人,发音不自觉带了个“儿”的尾音,听得现场某个人肝都快炸了。
“就是他。”徐晓红抬手指了指烟火缭绕中的那个人,说:“他说现在的韩青禹,未必不能和ne正面一战。毕竟之前那一战,ne和那东西也一样伤了,而溪流锋锐并不是韩青禹孤军作战。”
“好!那就好,那就好!”沈风廷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安下心来,激动过后转头再看一眼陈不饿,懊悔说:“那要早知道是这样,我刚才就不拜了。”
“哈哈哈哈哈……”
“滚!都滚出去。”
“行行行,那你……”沈风廷原是想按着气氛继续闹他两句的,但是话说一半顿住了,不自觉换了语气,有些僵硬说:“就算废了也没事,你别死了。”
…………
沈风廷离开的时候,是徐晓红亲自送到了外面。
作为唯一目击军团下辖第九军曾经的军长,陈不饿和徐晓红的老部下,沈风廷一路犹豫了好几次,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
“参谋长,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什么?哦,你说把他供起来是吧?”徐晓红笑了笑说:“就是你看到的情况啊,我这闲得无聊,又难得有机会整他。”
“我不信。”沈风廷坚决地摇头,依照他对徐晓红的认知和了解,参谋长这么做,绝对有深意。
“话说,这该不会是什么续命借命的古阵法吧?”他凑近了,小心谨慎地问道。
“不是啊。”徐晓红说:“不过要是真有这样的阵法,不管真假,我都会试一试。”
“嗯?”沈风廷一下有些听不懂了。
“我没办法了,老沈。”徐晓红说。
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语气也普通,但是沈风廷听到后,当场定住了。因为这确定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听到徐晓红说他没办法了,蔚蓝华系亚唯一目击军团四十年运筹帷幄的总参谋长,说他遇到一件事,没办法了。
这件事,就是陈不饿的生与死。
别看陈老头刚才骂起人来还算中气十足,其实他的生死大考,但凡一点意志松懈,一个念头不够坚定,便结束了。
“那参谋长也不至于……你跟我们不一样,你可是有文化的大才子。”即便是这样,沈风廷依然不信,这是徐晓红会做,会信,会寄托的事。
“哈哈哈哈……可能我也老了吧。不是有人说过么,科学的尽头是神学,办法的底限是迷信。”徐晓红顿了顿说:“我决定迷信了。”
在这个国家有一些被称为迷信的古老传统,其实一直没有彻底消失,尤其是在偏远地区和老人们当中。几个月前,当陈不饿重伤垂死,甚至是生死未卜的消息传出,在这片土地上,几乎一夜之间,有无数他的长生牌位被立了起来……
立牌者,有本就信这个的,也有原本不信的。
“我跟他说了这事,时时提醒……说那些人间香火和信仰,他得接着。”徐晓红说着笑起来,只是笑没几下,便不自觉地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