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婉秋白袍胜雪,就连月光都不好意思在上面留下树影,她解去头上的三尺白纱,青丝一泻若水,并将后脑的长发向前收拢,只是胡乱盘了个男子的发髻,整个人竟似变了副模样.
她穿过蓼风斋的厢庑游廊,几经周转方才出了院门,忽见左手边的白墙开了一隙,滚滚清泉灌入了梨园中,再往上瞧,半空里赫然倒吊个奇怪的影子,隐约可见一身两头,缓缓于风中摇曳.
许婉秋不禁一怔,这个双头影子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单从剪影很难分辨是人是鬼,但她可以确定,此物定是在哪见过.
她飞身绕过白墙,缓缓落入园中,未待回神阵阵恶臭蓦地袭来,不由得令她掩住了鼻子,许婉秋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原来梨园被晋军打扫过,大理石路面全是水,但鲜血仍是洗刷不尽.
鸦军纷纷围聚过来,手中长枪林立,不由分说将许婉秋困在中心,一人赔笑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啊,哥儿几个都散了吧,这位是左射军未来的石夫人!”
许婉秋敷衍着应允,她大步走上了露台,忽见小陌衣衫残破,周身遍布着鲜血和淤泥,一侧挂着幽鸾的人头倒吊在圆木上,许婉秋心下一凛,惊道:“小淫贼?你居然还没死,怎么阴魂不散地哪里都有你?”
小陌逐渐清醒过来,忽然发现薛崇已经不在左近了,再往下看,似乎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小陌立时来了精神,急道:“臭婆娘?你怎么还在郓州?”
“这个……这个说来话长!”
“你可真是我的好老婆,相公到哪里,娘子就跟到哪里.”小陌眉开眼笑,全然忘记了身处何方.
许婉秋下颌微微扬起,怒骂道:“谁又是你的好老婆?臭不要脸的小淫贼,本以
为你已经死在了琉璃馆,不过还好上苍有眼,让你落得这步田地,也算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了.”
小陌连连摇头,调侃道:“好个没良心的,娘子心心念念着小白脸,完全无视了你的好相公,不过说来也巧,为何每次遇到娘子都是饿着肚子,你说我们是不是前世有缘?”
“前世你定是本公子养的一条赖皮狗,下人懒惰饿死了你,今生你便化身为人,变着花样地寻我复仇.”
“狗也好,人也罢,能陪在娘子身边,做鬼也是值了!”小陌话音未落,一道红芒由空中蓦地斩下,小陌只觉得有风袭过,脚上的长索立时崩断,他闷哼一声,整个人竟跟许婉秋撞了个满怀.
两人翻身跌倒,嘴唇碰到了一起,许婉秋不由得身子一震,极其厌恶地吐着口水,怒道:“你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快给我滚开!”
许婉秋连忙避开小陌,却看到一颗腐烂人头紧贴在自己的脸上,长发凌乱油腻,满脸的蛆虫白花花地堆叠在一起,它们蠕动着,啃食着,在幽鸾的脸上散发着阵阵恶臭.
许婉秋被吓得花容失色,说话竟是带了哭腔,“这都是什么,你带着个人头做甚?快给我起来,你压死我了!”
小陌上下挺身,最终仍是瘫软下去,“老子被捆得和粽子一样,鬼才能动,分明是你把嘴凑过来,还在这里倒打一耙.”
“无耻,得了便宜还卖乖,本公子今天非杀了你不可!”许婉秋一脚把小陌踢了出去,紫金折扇蓦地撑开,金叶呈扇形铺陈,向着小陌咽喉刺去.
“妹妹快些住手!”一段声音由远及近,许婉秋举目望去,遥见水蓝色绸裙随风漫舞,三娘桃面粉白,口上朱砂一点,正由空中落了下来.
三娘身段婀娜,怀中兀自蜷缩着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小猫面部扁平,鼻眼一线,正憨憨地望着许婉秋毛茸茸的扇穗,晶莹的双瞳直欲滴出水来.
许婉秋面上又惊又喜,高声道:“姐姐,怎么是你?”
三娘仿佛从夜幕中凭空而生,媚笑道:“婉儿妹子,近日可好?”
“我还在担心姐姐的安危,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许婉秋见到故人显得极为欣喜.
“说来惭愧,三日前姐姐早已发现鸦军的动向,明知李嗣源会夜袭琉璃馆,本应前去相助妹妹的,只惜姐姐有重任在身,不得不一忍再忍,何况以我一己之力,也无法挽回郓城的颓势.”三娘长袖掩面,扭捏中媚意天成,她看着小陌的背影,媚笑道:“姐姐不知道妹妹在这里,今夜此来只是要带走一人,既然遇到妹妹,那我们便一并离开吧.”
小陌双手双脚仍是束缚着,只能背朝露台高呼道:“老板娘万福金安,小的托您的福,还有口气在,不知三娘可有找到银锁的主人.”
三娘媚笑道:“算你小子聪明,人是找到了,但她见不到你不肯离开郓州,三娘也是拿她没有办法,这偌大的郓州着实让我好找啊!”
鸦军方才回神,忽有一人放了火信,火束冲天而起,在夜空中暴起阵阵金芒,只听得园外脚步匆匆,大军蓦地碾压而至.
三娘将小胖放到露台上,小胖慵懒地隆起后脊,伸了个沉沉的懒腰,它向许婉秋的方向踱了过去,许婉秋将它抱在怀里,小声道:“那日潜入兰桂坊带着你多有不便,不得已将你留在醉云阁,我还着实担心了一番,没想到姐姐把你一并带来了.”三娘浓妆艳抹,散发着成熟女人独有的魅力,媚笑道:“小胖是三娘送给你的礼物,日后可不许再让它独处了,不许再让它伤心了,希望妹妹看到它的时候也能想到姐姐,想到郓城昔日的模样.”
三娘一语未毕,千种兵刃狂风骤雨般席卷过来,三娘盯着如星的刃芒,双手缓缓伸出,一股戾气从她手掌间蔓延开,刹那包裹住全身.
只见两把利刃从三娘掌心突兀而出,刃芒犀利,分握两手,左手碧落,右手黄泉,双剑散发出森然戾气,恍如死神莅临.
左手碧落,意为东方的第一重天,剑宽一尺三寸,青色的剑面光洁若水,上有九重之天,下有黄泉之境,右手黄泉乃灵魂所聚之器,剑长四尺八寸,其上印有金色图腾,金龙丹睛熠熠,乍一看去栩栩如生.
两把剑身隐隐透出慑人的戾气,鸦军不由得感到了源自心底的恐惧,所谓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如此双剑,未战而怯敌.
“婉儿妹子,照看好小滑头,莫要让人伤他分毫,等三娘退了前军,自会带你二人离去!”三娘高喝一声,双手紧握碧落黄泉,但见血光明暗交替,残肢断体翻飞如絮,鸦军霎时间哀嚎片片,再一看去,已是血溅当空了.
鸦军不畏生死,喊杀声盖过了一切的战栗,三娘如在梦中呓语,“知道什么是黄泉之境吗?”
青、黄双剑刃芒大盛,使得鸦军的兵刃于空中节节粉碎,似乎有股力量直达灵魂深处,摧残着死亡的最后一层防线.
碧落黄泉如割风断雨一般,瞬间斩开了一片空挡,空挡直达园门彼端,血雨漫天而下.
这是一条铺满鲜血的黄泉路,路上无有生者,甚至连尸体也看不到分毫,这便是三娘口中的黄泉之境,但令她极为讶异的是,黄泉彼端竟然立有一人.
此人乌甲傍身,雄躯笔挺,森白的肌肤仿佛九幽厉鬼一般,刀削的剑眉微微上扬,给人以凉薄之态,众人不禁侧目相视,慨叹何人竟能立于黄泉.
来人孤立黄泉彼端,单膝跪在地上,乱军中仍可听到粗重的喘息,此人手中的长剑宽逾半指,墨色剑身雕刻着殷红纹路,剑柄颀长,上面飘扬起寸许红绫.
“不嗔剑?你就是鸦军都统李从珂?”
“三娘果然好眼力,不愧为六扇门的金牌密探!”李从珂缓缓起身,不嗔剑映出的天光折射在脸上,描出了他刚毅的风骨,“朱梁大势已去,复唐指日可待,三娘又何必如此固执呢?你我虽然势不两立,但李某人岂是辣手摧花之人?”
三娘妩媚一笑,柔声道:“那你待如何?”
“只要三娘不惊扰到总管大人,李某人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若是有缘你我还会在开封一叙,否则莫怪李某人手下无情!”
“凭你的微末道行又在说些什么大话?”三娘嘴角轻挑,全然不把鸦军放在眼里,黄泉缓缓提起,剑尖直指众人.
李从珂大喝一声,不嗔剑风驰电掣般呼啸而来,三娘左手微扬,碧落与不嗔在空中相触,刹那爆起了阵阵青芒.
青芒迅速扩散开,只听得轰然巨响,强悍无比的撞击力使得李从珂心中一震,他闷哼一声竟是飞了出去,身子在空中略微一滞,而后稳稳落于军中.
鸦军好像大梦初醒一般将三娘围了起来,黄泉碧落戾气暴涨,向着众人狂卷而去,逼得鸦军不敢近前,李从珂怒不可遏,高声嚷道:“速速将此妖人拿下,莫要惊动总管大人!”
三娘衣袂飘飘,脚下仿佛有云海奔腾一般,竟能凌于虚空,碧落骤然脱手,斩入了乱军中,她方才击退李从珂,本以为大势已定,不料银芒乍现,五虎断魂枪从天而降,安重诲嘶吼一声,已是挡在三娘面前.
“欺我军中无人?安某特来领教三娘高招!”五虎断魂枪击中了三娘手中的黄泉圣剑,只听得一声巨响,霎时星火明灭,三娘左手送出一掌,眼睛直勾勾盯着安重诲,红得令人心惊胆寒.
安重诲的瞳孔急骤收缩,全身的肌肉也跟着颤抖起来,眼看着三娘左手拍至却是全无办法,只觉得这一掌陷入了肉里,身子便是飞了出去.
“三娘的瞳术迷人神智,我们不要看她的眼睛!”李从珂扶住安重诲,二人合力向三娘急攻过来,不嗔攒刺,银枪横扫,逼得三娘连连后退.
“二位都头为何不敢看我,是嫌三娘不美吗?”三娘嘴上调侃着,身法却快如闪电,她手势一变,碧落便从乱军中扶摇而起,刺向了毫无防备的安重诲.
安重诲本就对三娘十分忌惮,忽见碧落从身后刺了过来,五虎断魂枪无意与之相触,直震得他手腕酥麻,“妖女竟敢偷袭老子!”
“你二人联手欺负一个弱质女流,再加上鸦军的数千人众,又哪里光明磊落了?”三娘妩媚一笑,黄泉直取李从珂下盘.
“铮”的一声脆响,鲜血流了出来,李从珂双膝受损,不慎栽倒下去,他望着鸦军的方向,大喝道:“众人听令,速速将此妖人拿下,取其首级者赏钱万缗!”
鸦军听到李从珂这般说法立时士气大涨,乌泱泱的人群由四面八方袭了过来,喊杀声震天撼地,宛如山洪暴发.
三娘面上全无惧色,她变换着手诀,左手碧落活了一般,在乱军中荡开了一条血路,“何必急着送死,既然尔等冥顽不灵,那三娘只好大开杀戒了!”
黄泉金芒一闪,夹杂着鸦军的片片哀嚎,血雾立时溅洒当空,三娘足尖一点,身体被戾气托举起来,她双目环顾,脸上露出了一种冷漠的表情.
安重诲脚踏七星,挥舞着五虎断魂枪攻向三娘,三娘举起碧落,青色的剑身流光溢彩,片片青芒在她身后形成了数道光圈,像极了妖狐九尾,刹那收于尾心.
天地间回荡着妖狐的戾鸣声,声音仿佛婴孩的啜泣,令听者动容,令闻者伤怀,五虎断魂枪与九尾的青芒蓦然相触,枪尖仿佛刺入了磐石,无法移动分毫.
三娘双目血红,狰狞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仿佛一个审判者在权衡生死一般,安重诲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一股股幽怨的恨意深藏眼底,他颤着声音道:“你是人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