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陌立时蜷缩起来,料峭的寒风吹干了先前的汗水,一切斗志与所有的精力仿佛都被风龙汲取殆尽,他感到了恐惧、寒冷和无助.
芙儿不知何时蹲在小陌身边,眉眼间透着与凡尘女子不同的灵气,柔声道:“不要怕,爷爷是不会害你的,你现在冷吗?”
她将身子靠了过去,企图用自己的体温为小陌取暖,小陌忽然感到身侧一软,见是芙儿将他抱在怀里,他能感受到来自芙儿身上的温度与她淡淡的体香,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仿佛时空凝住了一般,嘴上却道:“给老子滚开,冻死了也用不着你来可怜,假惺惺做给谁看?”
小陌将芙儿推开,刻意得做出凶狠的姿态,他不相信世间有人愿意真心地对待另一个人,他甚至觉得这种假惺惺的温存令人作呕.
芙儿一个踉跄躺在了露台上,她没有发火,只是痴痴地看着小陌,专注得旁若无人,“你为何如此恨我?芙儿是做错了什么吗?”
风龙带来的冰霜依附在小陌的睫毛上,似是装点着他桀骜无情的眸子,他玩世不恭地笑着,“你有这么厉害的爷爷,哪里会错?错的只会是老子,老子实是无福消受你所谓的关心.”
小陌拔出重剑,不偏不倚地阻隔住了芙儿的视线,他自顾自地观望战局,心中有股莫名的东西撞得胸口滞闷.
石敬瑭落于飓风中心,忽而脚下腾空,整个人浮了起来,随着鸦军在风中回旋,他浑身不受控制地瘫软下去,竟是带有撕裂的感觉.
他已将琴魔惊为天人,但见砂石与残盔堆杂在一起,铜墙铁壁一般禁锢了一切,石敬瑭只觉得出奇的寒冷,脸上和剑上都爬满了霜.
裴茹海仍是正襟危坐,霎时宫商二剑齐齐射了出来,宫剑刚猛无匹,加之商剑的叠加,震得风龙溃散无形,没了风龙的束缚,石敬瑭随着千余鸦军重重摔在听雨轩外,只听得声声闷响,金铁混合着砂石簌簌而下.
石敬瑭气息不顺,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望着安重诲的方向,气得差点没晕厥过去,“还愣着做什么,快快杀了这个老匹夫!”
安重诲连忙将石敬瑭扶起来,斜眼看向朱漆方台上的雕龙宝座,李嗣源盛怒之下拍案而起,缺胯袍拖到了地上,一身的黄龙显得极为惹眼,“本座来领教领教,何为瑶琴九剑!”
李嗣源蓦地送出一掌,身下的几案被震得粉碎,裴茹海仍是低头抚琴,他左手无名指半扶,右手食指轻托,五弦微微震颤起来,弦音似有若无,仿佛高山流水一般.
五弦属水为羽,羽剑由四面八方汇聚在寒池一端,寒池刹那腾空而起,形成了百丈高的水墙,不由分说地阻住李嗣源这一记浑厚的掌力.
但见水墙遮天蔽日,当中的掌痕由浅入深,渐渐现出了清晰的五指,水墙清澈透明,上面带有粼粼的波纹,想不到吹弹欲破的水墙却是这般坚不可摧.
李嗣源透过水墙能够看到扭曲的露台,露台上的白须老者依旧闭目抚琴,浑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由于身材瘦削,裴茹海一袭青褂显得略微松垮,伴着猎猎寒风鼓荡起来,乍一看去极是仙风道骨.
李嗣源怒火徒增,便在掌中加了三分气力,掌痕蓦地从水墙中凸了出来,向着裴茹海径直拍去,由于水墙的牵制,掌痕行进得极为缓慢,不多时,便萎靡下去.
正在这焦灼之际,宫剑直刺而来,随着一声撞钟般的巨响,百丈高墙立时崩塌下去,遮天的水幕裂为万点,竟如暗器般溅向八方,不觉将四面的围墙和站在前首的晋军悉数洞穿.
安重诲大惊失色,忽见头上的水珠铺天盖地得肆意乱洒,稍一犹豫就会被射成肉筛,他大喝一声,从身后抽出了五虎断魂枪,指天骂道:“管你什么狗屁琴魔,老子怕你便不是好汉!”
他身材魁梧,即便隔着重甲也能感受到满身的肌肉,若非此等雄壮,如何驾驭得了一丈三尺二寸的五虎断魂枪.
但见此枪虎头錾金,乃是精钢冶炼而成,枪锋多刃,枪身雕花,看起来重逾百斤,相传五虎断魂枪是越国公罗成的祖传物,不知挑落了多少骁勇的战将,也不知染了多少英雄血.
安重诲挥臂一挑,香炉应声而起,在空中急速旋转起来,牢牢挡在身前,此炉足有一人多高,被安重诲这一挑之力带了起来,就这样滞留空中.
只听得“噗噗”数声,池水洞穿了香炉,霎时间香灰四起,安重诲连连挥手散去浓烟,再看炉身竟是朝着自己的方向砸了过来.
五虎断魂枪抵住香炉,他没有想到池水的冲击力会如此的巨大,只觉得好像擎起了一座大山一般,眼看着枪身被压得弯曲,他双臂一推,立时感到了来自枪身的剧烈震动,震得他虎口生痛.
安重诲眼看着香炉在空中回旋数周,忽然碎裂开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他调匀气息再一看去,石阶上都是被水珠击打的大大小小的深坑了.
听雨轩外白石为栏,栏上兽面衔吐,本应是一派奢华景象,此时却被血水冲刷,腥臭的气息弥漫在整个梨园.
李嗣源不由得蹙紧了眉头,他撑开五指,赤霄便从石敬瑭手中脱离,瞬间握在李嗣源的手中,他双指抚过剑面,感受着来自剑身的隐隐热流,“本座便以此剑会一会裴兄的琴曲,恐怕今日一过,绿绮将绝迹于江湖!”
赤霄乃汉高祖刘邦斩蛇所用,剑长三尺,剑身赤红,上面刻有醒目的异兽图腾,李嗣源大笑着腾身而起,整个人没入了阳光里,骄阳灼目,使人极难睁眼,由此便不知李嗣源身处何方.
裴茹海低垂着头,仿佛没有意识到危险的迫近,终于,他拨动了第七根弦,武声主少商,少商剑一出蓦地下起了漫天剑雨.
无形剑气在空中盘旋,带起的阵阵狂风蓦地似鱼群般冲入日中,剑气无穷无尽,以肉眼难以辨别的速度飞驰着,只听得半空中金铁之音一声高过一声,星火尽数隐没在骄阳的底色中.
被李嗣源挡落的剑气力道不减,霎时铺散开来,所落处入土三分,军士方才被池水击中,死的死伤的伤,哪里跑得出这小小的梨园,但见剑气铺天盖地倾袭过来,只能在一片哀嚎声中被射成了肉筛.
李嗣源面不改色,无一剑可以近身,他胯袍完好,黄龙如生,在空中废了几番周折,终于穿透了层层剑网呼啸而来.
裴茹海双手按弦,原来整曲已是奏完,他心满意足地笑着,手中的绿绮冠角极是锋利,裴茹海连忙握紧琴项,迎着烈日腾身而起,他挥舞着绿绮迎上赤霄,想不到绿绮本身就是一柄剑.
只听得轰然巨响,爆出了片片亮芒,亮芒之盛远远超过了当头的烈日.
剑气弥漫,震得露台塌陷下去,圆木埋在梨园的底层,所以仍是矗立在原地,薛崇提吊的心终是放下,但小陌却没有那么幸运了.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也不知道为何善心大发,竟是飞身过去,抱着芙儿一起坠了下去.
芙儿重心不稳,重重砸在小陌身上,她脸上挂满了尘土,但仍然掩饰不住双颊滚热的绯红,小陌关切地问道:“臭丫头,你没事儿吧,死了也给老子应一声.”“没没事”芙儿抱紧了小陌,觉得这个不算宽阔的肩膀竟也会有小小的担当,“我还活着,你没事吧?”
“你爷爷的,没事还不起来,要压死老子吗?”小陌一把将她推开,而后吐出了一口鲜血,调侃道,“老子骂了一辈子你爷爷的,只有今天骂得这般贴切!”
亮芒在头顶持续燃烧着,就在焰心最耀眼的地方,缓缓移出了两道暗影,二人双双落地,李嗣源握着赤霄的手颤抖起来,“裴兄淡出江湖三十余载,为何又插手江湖事?”
“老夫本以为就这样了此残生了,但总管大人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老夫大失所望.”裴茹海的脸上神采奕奕,他将绿绮斜插在脚下,琴底便现出了一大一小的两个音槽,位于中部较大的称为“龙池”,位于尾部较小的称为“凤沼”,如果以琴为剑,龙池和凤泽便成了绝佳的血槽.
李嗣源追问道:“不知裴兄所言何事?”
“满城的公文,大人都视而不见吗?”裴茹海气定神闲,仿佛是一种质问.“什么公文?本座真的不明白.”
芙儿指着李嗣源,骂道:“是你手下人做的丑事,还未过得一日便是忘了吗?公文写得明明白白,晋国征兵须用至亲人头来换,这般泯灭人性的做法,你还想赖账不成?”
“此事本座并不知情.”
“大人金口玉言,老夫岂敢不信,今日死去的亡魂就当老夫为万千黎民讨的公道,自此江山更替老夫便不再插手,不管天下姓朱也好,姓李也罢,百姓期待的永远是一位英明的君主,还望大人三思,芙儿,我们走!”
芙儿指着小陌,急道:“这就要走吗,我们不带上他?”“老夫相信总管大人看在老夫的面子上,必不会为难他.”
“可……可是”芙儿见小陌衣衫破烂,腰间布袋里好像有东西鼓了出来,她伸手夺过,细看下不觉心中一凛,这赫然便是一尊女子的木雕,木雕青丝分明,眉眼如画,看起来极为精致,“这是你的心上人?”
芙儿哪里知道这块木雕跟了小陌十几个年头,小陌刻的是自己对母亲的思念,刻的是儿时模糊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小陌对母亲的印象愈是模糊,想是再也刻不出如此惟妙惟肖的作品了,所以小陌把木雕视为母亲的生命,甚至远比自己重要,他心急如焚,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讥笑道:“没错,这就是老子的心上人,怎么样,比你漂亮比你有女人味儿吧?”
芙儿双眉舒展开,似乎不为所动,她将木雕放在怀里,柔声道:“这是你亲手所刻?想不到你还有这等手艺,小公子,你且记住我的容貌,也亲手为我雕刻一尊,日后若能相见便用我的木雕来换取你心上人的雕像,但你必须向我保证,不论这个江湖多么凶险,你一定要保住性命,否则这尊雕像你再也看不到了.”
小陌神色木讷,反问道:“你的木雕,开什么玩笑?小丫头强人所难,凭什么这么霸道?”
“我就是要你永永远远记住我,记住我现在的容貌,记住我说过的每一句话,还有我的名字,我叫李若芙,而你不必告诉我你叫什么,因为我会知道的.”芙儿不点自红的樱唇颤动起来,她站在裴茹海身侧,痴痴地道:“池塘一朝春风渡,吹散芰荷意万株,望你莫要负我,有缘我们自会相见.”
芙儿意味深长地笑着,她尾随裴茹海大步跨出了梨园,园外的鸦军无有一人上前阻拦,小陌方欲追赶却哪里走得了路,只觉得头晕目眩,竟是栽倒下去.
李嗣源伫立良久,高声问道:“裴兄珍重,不知此去何方?”
裴茹海没有回首,寥落的背影盖在了古琴下,显得极为单薄,他听得真切,脚下却未曾停留,大笑道:“天下之大总有老夫的容身处,自此隐居山林,问道抚琴!”
“琴在手中,道又在何处?”
“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道,无处不在,它在蝼蚁身上,也在龙蛇影外,道心可容万物,装得下锦绣河山,装得下亘古星辰,唯独容不下人心,总管大人,你好自为之吧!”
梨园平静下来,隐隐传有鸦军与左射军的喘息,李嗣源见二人走远,厉声喝道:“愣着做什么,速速将小鬼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