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霎时相对而视,樊氏只觉得人都陷进了那双幽静的眼湖中。
像要被洞穿。
孟绪眨着乌翘的浓睫,一瞬也不错地看着她,樊氏只好也忍着没别开头。
末了,孟绪只风轻云淡地一笑:“只是赶巧撞上了,可若妹妹有难,我却自隔岸袖手,眼睁睁看你受人欺辱,他日蓬山宫中相逢,再‘点头’而过的时候,我怕我会——心虚。”
说罢,她终于移开眼,自若地朝前走去。
而她身后,就像被这简单的理由定住,樊氏怔怔地立着,一双笏头鞋像黏在了地上,再也挪不开脚跟上。
直到孟绪走出去一段路,樊氏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她行过曲折的水桥,又拾阶上岸,没有回头。
满面是复杂。
*
宫里的灌丛分外茁茂,似也在彼此争荣。
走入被翠荫掩着的一条幽径,簌簌呼出长长一口气,道:“为了一句话就要掌掴别人,柔妃娘娘果真不是个好相与的。”
“这算什么,”孟绪拂开一枝横逸的枝杈,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声却很平静:“其实就凭樊氏说的那句话,挨一巴掌倒也应当。天下臣民曾经谁又不是雍朝的臣民,但若人人待无道之君,皆忠心不存二志,那又靠谁来推翻暴政,谁来救生民百姓?”
簌簌没多想便道:“这话仿佛从前大郎君也说过呢。”
说完才有些后悔,怕主子想起大郎君,难免又神伤。
孟家满门忠烈,孟绪的长兄比她足足大了八岁,十二岁起便随父战场,一直到孟绪十岁那年,兄长前往西南收复失地,回来的却是一副棺椁。孟绪再没有哥哥了。
山河社稷早在雍朝的荒政下破碎不堪,大梁推翻雍治之后,又花了数年光阴,才拼凑起一个足够广袤安定的疆土,而这疆土上,流淌着孟家人的血泪。
大郎君扶灵下葬那日,主子两只眼睛肿的和核桃似的,却还在汩汩地冒泪,好像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干。
而这日之后,簌簌再也没见过主子哭。
“是啊,哥哥也说过。”
孟绪倒是神情无恙。也许也曾有流光片隙,心的确被一下子揪起,可她不会沉湎下去,她不是小孩子了。她当只做那个貌若桃李、心若磐石的孟绪。
自家主子虽和没事人似的,簌簌仍好一阵自责。
过了一会儿,察见孟绪抬脚落脚始终艰慢,仍半点不曾松活起来,不由狐疑出声:“主子的腿可是还难受么?”
主子四岁开始习礼,当年就能顶着一摞书在太阳底下蹲好些时候,没道理这么久缓不过来。
孟绪悄声在她耳边说了句。
簌簌惊呼了声,忙又掩唇道:“那得快些回去才是,昨儿奴婢把新的月事带都洗过了。”
一路上却都拧着眉头,越发不懂:“主子今日为何要冒险帮樊选侍,还好那巴掌没真落下来,否则疼也疼死了,您身上还不爽利……奴婢看樊选侍也不像什么好人。”
孟绪失笑:“哦?竟连你都看得出来?”
簌簌撇了撇嘴:“主子还有心情笑,奴婢是为您不值当!柔妃娘娘看着不像会善罢甘休的样子,若今夜陛下没选您,明儿她指不定就要来月下阁磋磨您了!”
孟绪知道她是替自己着急,正了正色,宽慰道:“放心,我有成算。”
她目光悠远:“再说了,你以为没有今日的事,柔妃就会容得下我么?”
光是她站在那儿,柔妃恐怕就断断容不下她啊。
更何况,这个后宫,最得宠的女子,注定只能有一个。
孟绪不会走柔妃的老路,但她走的这条路,势必会让柔妃无路可走。她与柔妃之间,又焉能善了呢?
倒不如省了那些虚与委蛇的功夫,早见真章。
*
回到月下阁不久,御前的人就带着旨意来了。
只不过,去的是对面的青鸟阁。
看来是陛下选中了那朵生动娇嫩的朝颜花。
孟绪低头搅弄着红糖水,道了一声:“姜丝放多了。”
簌簌原本立在一边,一会儿松口气一会儿又叹口气的,凑过来一看还真是,懊悔道:“是小禄子做的,他说他进宫前常给他姐姐做这个,效用好着呢。奴婢心不在焉的,竟也忘了同他说主子不喜姜味。”
簌簌说着就要再去换一碗,孟绪拦住了她,跟喝药似的几口就把红糖水喝尽了:“怕就是他姜丝搁的多,才见效快。”
簌簌有心想再问点什么,见主子这般和个没事人一样,又去瞟琼钟,见琼钟也只埋头干活,只好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只是那坐立难安的样子,晃得孟绪实在眼疼。
“想说什么就说,几时这样别扭了?”
簌簌方是如蒙大赦,凑近了问:“主子今儿不是还说早有成算,缘何那位公公竟去了青鸟阁?失了这次机会,柔妃没了忌惮,怕闻着风就来了!”
琼钟这时候才提上一嘴:“主子身上不便利,没选上是好事,否则我们才要悬心吊胆呢,昨夜奴婢就在想,这样兵行险着,若是触怒了龙颜可怎么是好?”
孟绪手中的小勺柄抵着玲珑秀致的下巴尖,却是有些无辜地对着簌簌微微笑起:“是有成算啊。”
她的成算本就是指,今夜点寝,胜出的人大约会在她与樊氏之间,对于当时的情形来说,不管陛下选的是谁,柔妃都落不到好处。
更别说即便她和樊氏都不曾中选,柔妃也无从未卜先知,一样要畏忌。
何况——
小禄子脚底生风一样疾步从外间进来,喜形于色:“御前的人来了!”
何况——谁说去了青鸟阁,就不能再来月下阁?
看来陛下已看过了那本书。
这次御前来的人不是周锦,大约又是隋安公公的哪个小徒弟。生了一张光净得没有一点胡子青茬的娃娃脸,看上去至多十四五的年纪,却已十分油滑。一见孟绪就哈着腰赔笑道:“陛下说了,美人的书是头筹,但樊才人的花也颇为动人,不输列位贵女,这不,就晋了才人,一跃两级!”
“美人见谅,奴才刚刚啊,是去青鸟阁宣旨去了,想着让樊才人别巴巴等着,今晚早点歇下,这才迟了一步到月下阁。”
孟绪心如明镜,自然知道这位公公大约是看樊氏出身最低,又是走进献的路子入宫,却能一来就被拔到与贵女们平起平坐的高度,奇货可居,这才先去了青鸟阁。如今又想两头安抚罢了。
倒也没为难他,只管盈盈笑着:“辛苦公告走一遭了。”
月下阁的众人则可见地雀跃起来,又是给人倒茶,又是塞银子的。
唯有孟绪静之若素。
眼下她倒想知道,柔妃才嘲过樊氏位低,连个才人都不是,如今该作何想呢?
要说这宫里的宠辱盛衰,也果真只在圣心一念。
只是,凭一朵花就不拘一格,提用人才,看来陛下也是位相当任性的陛下,那么少入后宫,或许不是因为克制,而是纯粹不想?
孟绪脸上的笑意更真了几分。
*
孟绪在为侍寝准备的时候,凤藻宫中,陈妃向皇后禀告着今日发生的事。
皇后一脸不爱听地别过头去:“宫里的事都有你打理,巴巴地说与我做什么?”
陈妃劝道:“明日她们就要来请安了,你心里总要有个数。能让柔妃吃了眼前亏,又送了陛下最可心的东西,孟氏不容小觑。”
趁陈妃在,侍女绕进屏风,端了碗药进来,皇后性子倔,唯独敬陈妃娘娘几分,肯听她的话。
皇后一看这碗药是逃不过了,心情愈差,讥讽道:“孟氏的最可心么,我看是那位樊才人的最可心吧?没了一朵朝颜花,又来了一朵新的!不过又关我什么事呢,且让她们争破头去吧!”
陈妃无奈摇摇头:“你啊。”
*
太极殿。
孟绪不能走寻常侍寝的章程,大凡嫔妃侍寝之前都会被赐汤浴再面见帝王。届时沐浴更衣,剥得干干净净,那她葵水已至的事也就势必会被验身的嬷嬷发现,恐怕今夜就见不到陛下了。
虽说最初她的目的,其实只是想把那册书顺利递上去而已。若一早将月信上报,东西自然到不了陛下跟前。
可现在,既选都选了她,又怎能功亏一篑?
东西送到了,人也得到才行。
孟绪便央请公公代为传话:她能否先见见陛下?
萧无谏登基至今,还是头一回听到侍寝的妃子有这种请求。
大胆,却也无伤大雅。遂挥手就让人带孟绪到偏殿等着,待他处理完公务自然过去。
今夜,孟绪穿了一件暮山紫的裙裳,是如晚天时分,日落烟峦那般空净又冷艳的颜色,帔帛则挑了偏冷的靛色,柔柔地自后挎过一双纤纤玉臂,半垂半坠,欲披还休。
如黑绸一样乌浓润亮的云发则松松挽起,簌簌手巧,替她梳了个倭堕髻,只需一根紫玉簪就能支撑起整个发髻,将满头青丝卷束盘结。如此,就寝前若要卸簪解发,也容易省事,只消将玉簪抽去便是了。
偌大的殿室里,孟绪拿了一根红烛在手当作火引,不厌其烦地将满殿的灯火都点起。
尽管天还未完全暗下。
做完这些,人还未至,孟绪只好继续等。
其实若论巧思,孟绪还真觉得樊氏的朝颜花比她的那册书高明不少。
牵牛野生野长,正可喻樊氏的商户出身;又朝开夜合,悄然含英,是既爱惜芳心又劝人及时行乐的花。
更重要的是,这花只有蓬山宫开的最好,蓬山宫出过一位风头无两的善婕妤,陛下又怎会不知道这花来自哪里?
怕是一眼便看中了。
除非是陛下厌恶善婕妤,到了连这花也迁怒的地步。可若是如此,也就不会开放蓬山宫。
孟绪越深想,更觉得樊氏不简单了,可她又装得实在太简单。
于是萧无谏来的时候,就看到一截截高低错落的铜荷灯檠上,烂漫的新烛早早点起,而簪钗简少的女子坐在他常坐的桌案前,一手撑头微凝,大半张皎艳的脸庞昭彰在无边灯色里。
被勾上了浓亮的光彩。
只不知在想什么,竟连他来了也不曾发觉。
他止步在门口,身上犹带着殿外将夜的肃杀之气,轻笑了一声,“既然急着见朕,怎么朕来了,孟卿却好似另有所思?”
孟绪陡然听到人声,下意识坐正形容,放下那只撑头的手。
玉簪梢头翘起之处,却不慎勾住了腕口的玉镯。
毫无阻碍地,就带落了一片懵懂的青丝……淌了满肩。
更有一缕在披撒下时飞乱,斜黏在樱红的唇隙,似含未含。
孟绪因这意外轻促地惊呼了声,再起身朝来人看去,就见年轻的君王将一双眼眯得狭深,带有一丝冷冽地望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