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或许不仅能够刻进记忆, 随着时间推移、沉淀,当她觉得不再想起、不再轸念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渗透进潜意识。
即便多年过去, 她不会因此难过、回首, 却仍会难以解释地, 本能地怔忡, 在各种听到或看见与之相关的时候, 可能是一首歌, 一句话,隐入人群的一个背影, 也或是与之发音相同的姓氏称呼。
持续到现在,已经只是一瞬间闪过的感觉了, 快到敏敏都没发现她的异状,看了她一眼,又马上锁定到帅哥走进的一家铁板烧店,当下敲板子:“就那儿了!”
手机震两声消息,黎也关注点又移开了,敏敏服气,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她往铁板烧店走。
今天是休息日,客流较多,大厅这一会儿就没双人位了,七七八八地凑了多人桌, 剩下些单人座。
“里面还有个包厢刚空出两位, 但那桌是聚餐, 可能氛围会比较……”服务员欲言又止, 问:“您看是等号,还是……”
敏敏专注大厅里找帅哥, 黎也压根没听清说什么,最后都一致稀里糊涂地点了头,被带着往里。
这家店的灯光设计偏主张氛围的昏黄调,地面连着天花板都是琉璃质地的亮色,一扇靠里的玻璃门推开,更躁动欢跃的气氛扑面,一帮人有站有坐,着装发型各有个性,融洽无间。
考虑到被陌生人夹在中间的尴尬,服务员先进去打商量,挪了下位,两人安排在最靠边。
敏敏先走进去,等人协商这空当,黎也不紧不慢靠门外墙边,指尖飞速敲动,敏敏催了她一声,她赶紧发完最后一条,边退出界面,侧身往里走。
突然觉得敏敏说得对,她身体是真熬不行了,一适应手机屏光外的环境就犯点昏,脑袋微垂,余光瞧见了谁迎面走近,她记得自己往旁边绕了一寸,却还是和那个身影直直打个照面。
眼前一阵失迷,以至于被撞退两步,没什么反应,倒是抬眼,与那人面面相看的一瞬,脸色遽变,当即被打了哑药。
僵住几秒里,脑子宕机,砰砰砰地被敲出翁鸣,她甚至在想,是不是把眼睛也熬坏了,但横看竖看,都是这张脸,这张在记忆片段里闪过无数遍的面容就是这么毫无征兆、突如其来地兜头盖脸砸进视线。
真切的,生动鲜活的,会眨的睫毛,张开又闭合的嘴唇,八年以来,唯一一次真实存在于眼前的。
十八岁的青少年多半长开定型,往后就是等比例变化,不会太夸张,不会让旧人不识,特别是她那样抚摸,亲吻过的这张脸,她甚至清楚每一个轮廓拐点,流畅走向,可目目相觑,连名字都难以脱口。
不过时隔多年她还是会忍不住第一眼去捉他眼睛,曾经万千黯淡,万物空寂,只有她是缀在他眼里鲜亮底色的眼睛。
而今,那抹底色毫无波澜,瞧不清一点亮光。
那一剂哑药咽得她语言组织在脑内混乱,迟迟才细弱地“你”了一声,又被更大声音的周遭谈话淹过去。
酸意瞬刻从手脚漫进心尖。他们秘而不宣地在纷扰中安静地盯向彼此,打量彼此,描摹上下每一寸与记忆背驰的变化,胸腔如火烧,表面死水不惊微澜。
最难以忘怀、日日困在梦里那个潮湿小城的时候,她刷过一条情感问帖——世界上两个分开后相隔千里,不论身份、圈子、事业发展都天差地别的人,如果不刻意联系,那么再次偶遇重逢的几率是多少?
黎也不知道,当时完全没有想象空间,哪怕编造,哪怕织一场梦,她连重逢场面和各自立场都无法臆想,也有过一种最大的可能,那就是他仍然在原地,这个可能又没多久被她打破——她不是没有回过头去找他,当年喝醉了发的神经如今历历在目,可也是那天,她把过去都抛在过去,彻底结束,不抱期望。
太久了,想起那条帖子,她还是只能答一句不知道,只知道走到这一天,这一刻,一秒,蹚过了有整整八年光阴。
八年,这个藏在她不为人知的过去里的人都已经二十六了,体面着身黑大衣,黑皮靴,脖颈被一截高领包裹,额发搭落两绺,俨然今非昔比。
两个都挺高的青年男女挡在进出入口,没法不引人注意,其间有赶来点菜的服务生,被叫来就位的主厨,依次从他们之间绕过,再好奇地回过一眼,品思那一些微妙停滞的气氛。
很快桌上的人也投过视线,当黎也再次听到那声才在耳朵里走过一遍的“靳老板”,也在恒久的失神中醒觉,那身卫衣长裤、偶尔炸毛没个正形的男生,已经只是记忆翻篇的那几页画面了。
谑浪笑傲中,有男声逗乐了一句过来:“靳老板把人姑娘堵在门口是想干嘛?”
黎也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开头问语,靳邵落在她脸上的视线,垂了一秒又默然撇开,耳边还举着手机,在与谁通话,不理玩笑,也不动声色地绕过她,出了包厢。
悬着的心落下来又微微泛涩,确实,他们那样结束的过去,哪里需要一句好久不见,遇见也当过路人。
包厢里又回归嚣闹畅谈中,落座后黎也才发现指腹紧紧扣陷了几条指甲印,阵阵刺激神经。敏敏想当然地认为她看帅哥看呆了,跟服务员点了几道菜品,让她加点,又兴奋地朝她挤咕眼:“就是那个、我刚叫你看的那帅哥,是不是特绝?好标致的厌世脸,有点儿像我最近爱上的新老公,就这个看狗的眼神味儿太正了。”
黎也没心没绪地听她碎碎念,加了两样,点头把菜单递给服务员,冷然表情带到敏敏这儿,给她笑脸冷垮:“……你也很正。”使得她开始遐想,觉得黎也以后一定要找个小太阳,臭脸冷话都撵不走的那种才行。
黎也笑:“那不就是你?”
“啊?”敏敏苦恼,“那我还得先分个手啊,就是可惜了他身材挺好我才睡过一次。”说完她自己先笑得找不着北。
桌子另一边也被什么话题挑动气氛,喧笑不止,融融泄泄间不知谁高扬一把嗓,吼句“回来了”,黎也本不在状态的精神提一下跟过去,略过一众视线定在门口偏身晃进来的熟悉身影,又很快收回了。
因为靳邵始终没往她这看,垂眼坐进旁人给他拉出的空位里,百无聊赖地翻看手机,是假装还是本身的冷漠,让所有人乃至黎也都没察觉出异样。
相见到现在,唯一交流就是那一眼里的寂默、欲说还休,有些好笑,但她也说不清,究竟是当作旧相识打个随常的招呼,还是现在这样,一桌十来人,没人发觉,没人知道最不相干的两个有过怎样的牵扯,只隔着几个人,几张座,谁也不看谁,就好像谁也不认识了谁,会显得更妥适。
她过久的沉默还是让敏敏觉出些不对,但敏敏有自己一套思维,也不问她,直接为她想好了缘由,劝她少想些工作,“不还说你明年铁定能评上副编审嘛,今年也大满贯了,没啥好愁的,收尾阶段搞完,咱就想想怎么过个年,诶,你今年要不还是去我家过吧……”
敏敏是后来很久才知道她双亲离异,且各自成家,从某种意义上,她谁也不跟。刚步入职场的时候,俩人抱团合租,敏敏知道她过年不是自己待在出租屋,就是出门儿找家餐饮店,去年看不下去才把人领回家吃了顿饭。
她实在太孤独,太单一,世界薄得像一页纸片,只被工作、循环往复的生活推着在时间轨道上走。所以更多时候,敏敏都能理解她的寡言冷脸,反正自己热情,每回出来也不会冷氛围,没话找话也聊得有意思。
黎也一般很给面子,不会冷落了她,但即便不去看,想到那个曾相隔千里,阔别八年的人,此时就坐在间隔不远的位置上,还是有点儿奇异。喝柠檬水也挺有掩饰的意思,温热冷不丁酸到舌头,也艰涩下咽。
配菜送进来,主厨开始依次询问是否有忌口,那片的嚣闹终于息止,一声连一声时断时续,到单拎一边的双人位这,那边出于礼貌地安静了几秒,黎也才听到主厨询问,却被敏敏抢先答:“我没什么忌口,我朋友她不吃葱花!”
黎也哽了一下,带动余光一瞥,在继续零七八碎兴起的骚动里,无人知晓的隐秘中,两道视线再次不经意地撞在了一起。
今天的第二次,又都在三秒不到的相接后,默契地撇开,都没给机会看透深意。
一桌人各有各的注意集中点,话题分散,敏敏也跟她扯起了闲话,她无意识地喝了半杯柠檬水,对话里有来有回,压盖住了一些涛澜汹涌,而剩下一些,是在敏敏某一刻停顿的间隙,来自另一边的谈笑化自又一波浪潮涌起。
那帮人点了不少酒,店里多挂着出名的日本清酒,度数不高,说话的人却像上了头一无忌惮样地起调侃话:“诶就别的不说,当初是哪个天才提议的把老板健身照做海报贴店门口?这个年底得涨工资啊,这个真是天才!”
有人笑死了:“就可劲儿造吧!搁网上一放,咱老板都要成打卡景点了!”
接着一众唱和调谑。
半道倾耳,突兀地没头没尾,却又能从其中摸索出一些有思考余地的信息,她忽而没了顾虑,径直地越过铁板,食具,在喧扰间看见那张脸,被作笑谈,他本人倒没什么态度,两边搭话,不走心地听着,再动嘴回两声。
黎也底下盖放在腿上的手曲起,指腹摩挲起指腹。平静之后想的更多的还是,他这些年都在哪,做了什么,怎么过来的,才在北京立足,成了如今别人口中的一声“靳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