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上朝。
陛下高高在?座,尚书孙寿宣读太常博士文砚之在?世时撰写的科举制题案。
内容奥涩冗长,大概意思是以?后九州各地不再设中正官, 铨选官员亦不再依据品德评级, 而是通过考试——国语、策论、算数三门?的成绩定文官官品。
武官还要额外要参加骑射、摔跤和马术的考试,以?实打实的成绩定官位高低,而完全与?家世无关。
这样改革, 官员从唯德是举变成了唯才是举。
“德”是个虚渺的东西,容易被裙带关系和官场故旧操控, “才”却可以?量化。
考试的成绩高就是高低就是低, 有才可以?被任用, 无才便不能为官。
这样世家大族便不能将?爵位传递给后世,造成“朝廷只成门?户私计”的局面。
对于已走上仕途的老官员,皇帝亦设置了五月一小考、十月一大考的核查机制,由皇帝本人?亲自操刀, 查出的渎职官员轻则贬谪罚俸,重则抄家掉脑袋。
此改革一出, 朝野上下哀鸣。
皇帝的新政大大有违从前中书监执政时宽惠仁济的政策, 所谓“任其自然,不扰百姓”——这里?的百姓二字并不指真正的布衣,而是士族。即朝廷不阻碍豪门?世家侵吞土地、豢养奴隶,豪门?子?弟犯了罪免于惩罚, 靠贿赂和裙带关系当官完全是允许的。
郎灵寂本人?玄儒双修, 乃当世名士, 出身贵族, 偏向的是贵族的利益。
他从前执政时,无为而治, 许多官员骂他昏聩奸佞,网漏吞鱼。如今在?皇帝的刻碎之政下,竟分外思念他的昏聩。
郎灵寂维护腐朽的旧贵族自然该判死刑,可从黄老哲学的角度,他又?是无罪的,毕竟人?都维护自身阶级的利益。
皇帝用法家的强硬手段,行苛刻琐细之酷政,将?政权强硬收回来。对于一般官员来说,法家锁喉,儒家拿捏,法律和道德的双重约束,使他们不得不忠君。
总而言之,豪门?子?弟再不能凭借家资拾官如草芥了。
九品官人?法被完全取缔!
此事早露苗头,前些日皇帝贬谪了中书监郎灵寂,九品官人?法失去了最有力的靠山,唇亡齿寒,自然轰然倒塌。
皇帝对于这种落后的选官制度自然毫不留情地拔除,今后科举制的光辉将?照耀九州大地,照耀在?每一个寒门?学子?肩头。
天下寒门?子?弟喜动颜色,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迎来了出头之日。
世族却苦不堪言。
皇帝毫无征兆地废黜九品官人?法,行科举制度,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记致命打击。
皇帝这是不给他们活路!
士族之所以?能为士族,靠的是一辈辈为官的累积,垄断财富、田地、文字知识,重点是“世代为官”四字。
然何?以?保证家族承袭爵位世代为官?靠的就是九品官人?法。
夫门?资者?,乃先世之爵禄,无妨子?孙之愚瞽。
依照九品官人?法,选拔官员看家世,士族的后裔即便昏庸无能也照样是朝廷明官,一代代将?家族爵位传下去。
皇帝取缔九品官人?法,就是要把人?才铨选的权力从豪门?转移到自己?手中。
天下只要是士族,无论南方北方,没?有不痛恨皇帝这条新政的。
皇帝之前也试图运行过九品官人?法,聘用了一个叫文砚之的寒门?顾问,气势汹汹,因为郎灵寂的阻拦而偃旗息鼓。
如今郎灵寂被贬谪了,再无一人?能当出头鸟反抗皇帝,上疏给皇帝的奏折皆不温不火不疼不痒,无法改变圣心。
九品官人?法与?黄老之治,与?士族,互为唇齿关系,唇亡齿寒,前者?既亡,士族的末日也要到来了。
士族恨毒了这个年?轻的小皇帝!
……
朝廷风起云涌。
陛下废黜了九品官人?法,又?打破了立嫡长子?的传统,封陈留王司马玖为皇太弟,可谓将?士族完完全全得罪干净了。
之前仅仅琅琊王氏一家被贬,其余士族隔岸观火。如今釜底抽薪,陛下直接剪灭了士族代代赖以?生存的源头——九品官人?法,根本没?打算饶过任何?士族。
这下士族们终于意识到皇权和士族不可能长期共存,本着各扫门?前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只会被各个击破。
士族炸开锅了。
之前首鼠两?端持观望态度的江南陆氏、顾氏对陛下失望透顶,表面维持着君臣之义,转而与?琅琊王氏抱团取暖。
其余世家如谢氏裴氏等北方著姓本就支持琅琊王氏,虽不至于明面上造反,琅琊王氏的决定,他们必然会暗戳戳支持。
托陛下的福,游散于九州各地的士族史无前例地团结起来。
本朝格局,士族占据了大多数高官之位,具有决定性的力量。
士族归心,可以?说天时地利人?和三个层面,起码占了人?和这一个因素。
至此,琅琊王氏反抗皇权的先决条件已然形成,那就是:人?心。
开战时最怕朝中人?心不齐,有人?向着皇室,有人?隔岸观火,有人?浑水摸鱼,这样参差不齐,很容易中途出差错。
只有当所有人?的利益共同遭到损害时,人?心才能凝聚起来,戮力御敌。
这是斗争胜利的基础。
晋祚虽衰,天命未改,造反绝不是轻易能为之的,一着不慎便会粉身碎骨,所以?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郎灵寂从前是中书省长官,承担丞相之职,草拟皇帝政令,既制定政令,又?是政令的实行者?和监督者?。
陛下调整了官员架构之后,他身上的权力虽损耗殆尽,声?望依旧如初。
此番门?阀被裁抑,源源不断有士族登门?问琅琊王氏的意思,主要是问郎灵寂的意思:局势如此,如何?自救?
皇帝只是取得了暂时表面的胜利,豪门?不会束手待毙,必然要寻求机会对皇权进行反治。
士族不会认输的。
郎灵寂依旧没?轻举妄动。
天时地利人?和仅仅占据了人?和一条,力量还太薄弱,没?有十足十的胜算。
接下来,便要瞄准“地利”这一因素。
清晨,信使纵快马至王家老宅,手持家书,插着十万火急的鸡毛,马蹄之后扬起一溜轻烟。
两?日前,江州征战的王戢知道了郎灵寂被贬之事。
他怒发冲冠,惊诧莫名,朝廷在?短短几?日之内竟发生这样大的变故,决意折返建康,亲自入朝与?皇帝理?论。
皇帝只是个傀儡皇帝罢了,这些年?来是琅琊王氏在?战场上东征西战,流血牺牲,立下了汗马功劳,封赏犹嫌少,竟贬谪他琅琊王氏。
须知郎灵寂是王家的顶梁柱,家主的女婿,贬谪郎灵寂就是贬谪琅琊王氏。
皇帝用这种卑鄙手段试探王家,王家有钱有兵有粮,岂能受这等挑衅?
那道貌岸然的皇帝司马淮,当初就联合寒门?文砚之对付过琅琊王氏,如今俨然是故技重施,王戢忍之久矣!
更传闻皇帝心怀龌龊,是看中九妹王姮姬,起了淫念,几?番勾搭不成才恼羞成怒,直接对王姮姬的丈夫下毒手,欲借着科举改革致命侵吞王家,行君夺臣妻之事。
耻辱,羞愤,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作为王家当仁不让的第一武将?,有责任保护好家人?们,尤其是保护好爹爹临终前最牵挂的、王氏的女家主——九妹。
“我们将?军很生气,正准备带兵回建康,若那皇帝识趣,改过自新,还能勉强做个君臣,否则……”
凌霄胆战心寒地禀报着战场的情况,嗓子?都哑了,“郎公子?,您最是理?智,快快劝劝我们将?军吧。”
没?有皇帝的圣旨贸然领兵回京,形同造反,届时不仅将?军陷入大祸,琅琊王氏会被连累得满门?抄斩。
大将?军王戢素来是热血冲动之人?。
郎灵寂收到信后,叫王戢“稍安勿躁”,莫被朝廷之事所扰,务必拿下梁州。
非是他刻意隐忍退缩,朝廷之事是小,战场之事是大,王家已失去文防了,绝对不能再失去武防。
梁州,位于长江对岸的峡口处,南北战场的咽喉地带。长久以?来梁州战事混乱,难以?克制,一块难啃的牛骨头。
但前几?日那里?的流民帅忽然染疾死了,群龙无首,这是一个绝好将?梁州收入囊中的契机。
如今天下六州已归顺于王戢,再拿下与?荆州相连的梁州,王氏操控的版图便可扩大一步,腰杆子?更硬气些。
相比之下,郎灵寂暂时被贬不要紧,没?必要因为这由头领兵逼宫。
造反罪名太大,动辄滑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毁掉王家祖宗的基业。
“一定要告予大将?军知晓。”
凌霄收了回信速速去了,急于星火。
王戢虽然心中恼恨,明白郎灵寂这番计较有道理?,暂时忍气吞声?。
事有轻重缓急,先集中精力拿下梁州,之后再进京找皇帝算账。
王戢的鹰目朝梁州瞄去的同时,好巧不巧,皇帝司马淮也盯上了梁州。
梁州这样处于咽喉地带的重要位置,司马淮期待良久,这次势在?必得。
司马淮防备着王家每个人?,忌惮郎灵寂,更深深忌惮手握兵权的王戢。
他一面克制郎灵寂的行政大权,一面遏制王戢的兵力版图进一步扩大。
王戢已经掌握了包括江州在?内的天下六州,多么恐怖的数字,若再得了梁州,恐怕真就有造反逼宫的资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