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郎灵 寂第一次撂脸色。
以前他不满会直接点出?来, 把事情当?面交涉清楚。这次却一言不发,话留了半截搁在这儿,独自走了。
也是, 明明皇帝藏着心思, 药方?暴露出?来了,钓鱼计划完美成功,每一步设计得严丝合缝, 她却硬说没有,骗傻子呢?
他连戳破都懒得了。
王姮姬独自一人被抛在凉飕飕的夜风中, 暮色黑魆魆, 冷月窥人。
顿了顿, 拢着斗篷悄声?下马车。
桃枝和冯嬷嬷姗姗出?来迎接,左顾右盼,疑惑道:“姑爷呢?姑爷担心您在宫里受欺负,午后便告了假早早去宫里接您, 您怎么没和姑爷一道回来?”
王姮姬被夜风吹得有些哆嗦,无话可说, 如?独身置于僻远的无人之?境。
桃枝还欲再问, 冯嬷嬷察觉到了情势有异,连忙拦住桃枝,摇了摇头,小姐和姑爷怕是又?发生了变故。
“小姐, 老奴在卧房烧好了热水, 您劳累一天, 快快回去更衣吧。”
说罢, 冯嬷嬷在身后帮王姮姬拖着厚重的吉服,桃枝前面打着灯笼。
王姮姬回到闺房, 房中静静燃着蜡烛,一尘不染,并无郎灵寂的身影。
透过菱窗望向鹅颈长廊尽头的书房,亦灭着灯蜡空无一人,唯余明月团团高树影。
他没回来。
王姮姬渐冷了心,指骨抵额狠狠揉着,后悔不甘五味杂陈,有种深重不祥的预感,药方?之?事定然已被他察觉。
窗外露冷风高,松柏的枝叶被吹得哐啷乱响剐蹭,月色慑人,秋潮夜至。
冯嬷嬷放好热水,帮她摘掉衣饰绶带的束缚,松解了发髻。
王姮姬沉沉浸入浴盆之?中,任热水淹没脖颈,蒸腾的雾气模糊双目。疲劳的身骨虽舒展开了,心境没半分纾解。
她违背了“契约精神”,背叛了他们的约定,这场忠诚度的试炼失败了。面对司马淮的诱惑,她动摇了,所以他会生气,弃了她而去。
印象中他没有真正生气过几次,很多时候她做错了事,他也一副不显山不露水无可无不可的样子,斯斯文文中带着玩弄,利用她的理亏谈条件。
这次却非同寻常。
正确的做法是她一出?宫门?就对他坦诚相?告,交出?药方?,明说司马淮的觊觎之?心,像烧掉她从?前那张药方?一样烧掉司马淮的这张,对他表达合作的诚意?。
可她偏偏没这么做。
王姮姬深重吐口浊气。
半晌从?浴盆中出?来,她将藏在衣衫中的情蛊解方?拿出?来,细细偷看。
药方?的字迹实在太密太小,有些还带着插图,精细描画着草木的确切形貌,昏黄灯蜡的映照下略显重影。
文砚之?留在司马淮手中这份药方?,比留给她的更全面、细致,解法更深入,效力应该比以往史无前例的好。
全部背下来不太现实,即便背得下来文字,也记不住各类草木的模样。
誊抄下来倒是可以,但耗费人力极大,需要三五天专心致志的功夫。
如?果按药方?上的剂量服用草药,她真的能解开情蛊之?毒,与他和离吗?
王姮姬笼罩一层浓浓的愁。
室内一点点窸窣声?响都能撬动她的神经,生怕郎灵寂从?身后出?现。
她身边值得信赖的可用之?人只有冯嬷嬷和桃枝,另外的桃干、桃叶几个年纪尚小,没读过书,看不懂药方?。
但她不敢用冯嬷嬷和桃枝,无论是誊抄、注解,或是帮忙抓药。
既白已死了,她怕事情一旦败露,冯嬷嬷等人会遭遇和既白同样的惨祸,那人下手根本不容情。
思来想去,她唯有自己承担这件事。
王姮姬将厚厚一沓药方?藏回了贴身的小衣口袋中,又?穿裹层层寝衣。
这样的话,即便那人夜半回来,她也可以用厚厚的衣襟遮挡住药方?。他的洁癖很厉害,定然不会去翻她脱下来衣裳。
王姮姬怀着忐忑上榻休息。
朝里侧着身子,精神一直保持着高度紧张,等待着夜半有人过来。
但直到她扛不住困意?迷迷糊糊地?睡去,身畔没有任何人过来。
他似乎真消失了。
……
翌日,王姮姬精神犹恍惚,睡眠很差,一夜几乎没怎么睡。
起床,更衣梳妆,用过早膳。
她在警惕与胆怯中劳累地?惦记着昨日的事,处于心绪游离的状态中。
询问二哥房里的凌霄,凌霄说今日中书监不在府中,应该朝中有事。
王姮姬淡淡哦了声?,强行镇定内心。她有些怕,后悔,精神压力远比肉..体更甚,头顶似有一把隐形的屠刀悬而未决,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他会迁怒于旁人吗?
……怪她意?志薄弱,本该遵守约定,却存在着那一缕该死的希望,幻想可以解开情蛊获得自由。
王姮姬眼?眶微烫,凝结些微水意?。
秋意?萧瑟,长风浩荡,湖水铺满墨绿色的浮萍,枯黄的花草在寒冷的霜色中惨淡飘摇,阳光半死不活地?照着。
她无枝可依,想到了二哥,往二哥院子去。荆州大胜后,王戢有数月时光不用在军中,专门?在家陪伴襄城公主生产。
院中,襄城公主也在,夫妻俩正于明亮的轩窗下窃窃细语。公主堆着笑意?在王戢耳畔说什么,王戢憋着气脸色微红。
骤闻王姮姬,王戢当?即恢复正色,诧异道:“九妹?你怎么来了?族中有事?”
毕竟王姮姬现在是家主,每每找他皆商议公事。兄妹俩从?前亲密无间?,自从?王姮姬当?了家主后便疏离了许多。
王姮姬下意?识摇摇头,本到嘴边的话哽在喉中,略显几分局促和尴尬。
“没,没事。”
襄城公主打趣道:“九妹想二哥了。”
王戢白眼?一嗔,“嘿,还不是你整日缠着我,弄得我无法陪伴九妹。”
襄城公主俏脸绷紧,抱臂哼了声?,“大言不惭,真把自己当?香饽饽了。”
王戢手中的一颗水晶葡萄喂给她,“吃东西堵住你的嘴吧,别犯小性……”
夫妻二人自然流露的熟络感掩饰不住,盈盈眼?波,心心相?印皆是彼此,暧昧的气氛充溢在房间?的每个角落。
王姮姬见此,默默离开。
她来找二哥作甚呢?二哥又?无法帮她。况且二哥自始至终都不相?信情蛊的存在,认为解蛊是无稽之?谈。
如?今王氏正当?用郎灵寂的时候,冒然说出?这回事,二哥会很为难。
偌大的王氏,她没有人可以依赖。
走到院落中,临风清幽。
王潇在廊庑下挑逗一个婢女,嘻嘻哈哈,年幼稚气的王励的湖边诵读诗书,下人们来来往往各司其职,洒扫、浇园。
一切看起来平静无澜。
王姮姬被氛围所染,坐在鹅颈长廊边清风拂面,内心逐渐安定下来。
她捻着药方?,在风中模仿着吞咽的动作,幻想自己有朝一日真服下了情蛊的解药,获得完完全全的自由。
那日临走前,司马淮对她说“你不用灰心,逃到哪儿都被琅琊王氏追到的,那是平民,而朕是皇帝”。
司马淮认为他有能力护她逃出?那座五指山。既然他和她同样是傀儡,何不站在同一战线,互相?勉励呢?
……司马淮这话说错了。
琅琊王氏不是五指山,是生她养她的家族,她无论如?何都要守护的。
她跟司马淮终究不是一路人。再憎恶郎灵寂,她跟郎灵寂也要走到一起的。
王姮姬静了会儿心,离开哥哥们院子,到藏书阁。
老宅的这间?藏书阁风雨屹立,当?初文砚之?入赘王家为婿时,就是在这里面翻阅各种医学古籍,为她研制情蛊的解药。
角落处,文砚之?曾经用的那张檀木小书桌仍静静摆在原处,窗子半掩半闭着,飘进一两枚纯白的桂花。
王姮姬用绢布擦了擦,坐了下来。
藏书阁值守的下人见小姐要来读书,连忙殷勤询问有什么效劳的,王姮姬摆手婉拒,只想自己读会儿书。
藏书阁空无一人的角落处,她才?敢放心地?将情蛊的解方?摊开,对着午后温凉的阳光沉淀下躁动的内心,慢慢看。
琳琅满目的草药每种皆有特定的采摘地?点、培育方?式,用法用量,以及与之?形貌相?似效用却完全相?反的植物?。
王姮姬仔细读了会儿遥感烧脑,文砚之?和郎灵寂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偏生她只爱骑马写诗,读不来书。
这份药方?没准不能在她手中长久存留,她尽量背诵理解它们,实在晦涩的地?方?用小纸条做了标记。
专注的时光过得飞快,转眼?间?外面便已暮色沉沉,那棵高大的桂花树模糊难辨了,夜色如?雾蓝墨墨地?吞没一切。
藏书阁中温度逐渐随夜晚的降临冷寒下来,黑暗书海中,唯有王姮姬桌上蜡烛燃着一簇火苗,像黑夜中漂泊的一叶孤舟,摇晃欲坠,茫茫找不到方?向。
衣裳穿少了,明明午后还很暖和,深夜变得凉入骨髓,让人禁不住打喷嚏。
王姮姬双手交叉搓了搓手臂,长时间?的伏案劳累使她腰酸背痛,体力消耗极大,晚膳没有用,神思有些倦怠。
桌案很硬,硌得手臂疼。四?面黑夜将她包围,淹没其中,隐隐约约中她想的竟不是如?何超脱束缚,而是如?何寻找束缚,寻找依靠。
束缚本身是依靠和庇护,就像一间?透明的房子虽将她困住,却也为她遮风挡雨,提供了足够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