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后, 许太妃再?也没来找过王姮姬,似是完全撕破脸了。
王姮姬当然不会主动去?拜见这位名义上的婆母,纡尊降贵, 自寻烦恼。
郎灵寂那边, 她是不怕的。
即便他孝敬继母,也没立场来指责她。她根本不喜欢许太妃,不喜欢许昭容, 更不喜欢这桩被强凑来的婚姻。
她要孝顺的父亲母亲皆已?亡故了,这人世间她的亲人寥寥无几, 没义务去?委身侍奉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太妃。
况且, 他并不怎么孝敬继母。
王姮姬每日困在深深的庭院中, 签诺重要公文,观云,赏花,养病, 日复一日重复着?完全相同的生活。
既白,桃枝、桃干、冯嬷嬷这些人看了均暗中唏嘘, 默默干着?自己?的活儿, 替九小?姐不值。
尤其是既白,因为那次逃婚,他与九小?姐共患难一场,情意深厚, 本能地对深囚樊笼中九小?姐产生了怜慕之?情, 想救九小?姐, 哪怕用他自己?的性命去?换。
那日王姮姬去?亭边弹琴回来, 掉落一张手绢,他顺手捡了起来, 藏在怀中。
冯嬷嬷恰好瞧见此景,目眦欲裂,立即上前提了既白的耳朵,厉声训斥道:“你?这贱奴,小?姐的东西也敢偷,不要命了?说!偷着?卖了多少黑心钱?”
动静很大,周遭几个?洒扫的仆人均朝这边张望过来。既白一惊,慌忙解释道:“嬷嬷,奴没有偷东西,奴是……”
冯嬷嬷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态度强硬地将?他拉到了密集的绿竹之?后。
她当然知道既白不是偷东西,但必须故意嚷嚷成偷东西——因为他的行?为远比偷东西更恶劣,一旦泄露出去?,死无葬身之?地。
既白手脚哆嗦,不知所措,没想捡一张手绢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
冯嬷嬷用极低极低的嗓音压在他耳边,“你?私藏小?姐的手绢作甚,是不是觊觎小?姐,如实?招来!”
既白脸色憋得通红,羞于言表。他虽出身卑贱,是弱冠之?年情窦初开的热血少年。九小?姐曾救过他两次,典雅美丽,如今孤零零地受欺负,他很难不起悲愤之?心。
“小?姐苦,我想帮小?姐。”
冯嬷嬷暗骂他糊涂,就姑爷那敏感劲儿,对小?姐几乎是密不透风的管制,倘若知道他敢觊觎小?姐,这条小?命还能在吗?
“住口!凭你?那三两重的骨头还怜悯起小?姐来了?以后不准到内院小?姐面前伺候,否则将?你?赶出宅邸去?。”
小?王宅不比王家老宅,是一座新建成规模较小?的园子,由姑爷一手操办,从暗处铺天盖的全是眼线,连草木都长着?耳朵,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尚不一定能保住性命,何况他光天化日之?下藏小?姐手绢。
既白满脸沮丧,诚然道:“嬷嬷,您是小?姐的奶娘,自幼看着?她长大,难道就忍心见她一天天虚耗下去?,油尽灯枯吗?”
冯嬷嬷用不着?这马奴教道理,她何尝不想挽救小?姐,但问题是小?姐被盯死了,身上无形的禁锢比五指山还重。她们只是渺小?如蚂蚁的奴婢,除了伺候好小?姐的生活起居外,一条贱命根本没有意义。
“我最?后再?警告你?一次,少琢磨些有的没的,对你?对小?姐都好。小?姐……”
冯嬷嬷没法说,小?姐已?被灌了情蛊,从身到心牢牢被控制,一生一世都逃不出这座宅院了。这是她的家,她又是阖族的家主,死都要葬在王家祖坟。
“总之?你?消停点,懂吗?”
既白灰心丧气地应了,手绢被冯嬷嬷抢走,当作脏物上交。
这手绢并不是王姮姬什?么爱物,随手用来擦古琴罢了。但尊卑有别,既白私藏,就是不合规矩。
一会儿还要打板子,给既白定个?偷东西的罪名,事情闹得越大越好。闹得越大,才能消解疑心。若手绢悄无声息地被翻出来,跳进黄河洗不清。
谁知道方才那一幕被多少人瞧了去?,哪些人又是眼睛和耳朵,将?这点风吹草动层层上纲上线,暗中加码禀报。
主母院里,既白被绑在长条凳上,雨点似的板子铺天盖地狠狠落下。
冯嬷嬷一边嚷嚷着?教训道:“你?这贱奴,竟敢偷小?姐东西卖钱,小?姐何时亏待你?了?家中老母生病也不能偷东西啊,按照王家家法,今日合该打死了你?!”
既白嘴里咬着?塞子,还是溢出几声呜咽,臀部已?皮开肉绽了。
幸好王姮姬外出查账不在府中,否则见此悲惨情景,定然要慈悲阻拦。
动静闹得太大,连郎灵寂那边都惊动了。他方下朝回来,便叫住手,没什?么事,赏了一些银两,给既白的老母治病。
冯嬷嬷顺坡下驴,佯装恼怒地放了既白,将?他调到了前院伺候。
“幸好姑爷没问责……”
风波就此平息,既白心有余悸地朝冯嬷嬷望一眼。永远忘不了上次,他被捆成个?粽子押到小?姐面前,小?姐被逼着亲自下杖毙之?令。
冯嬷嬷抹了把冷汗,“你?下去?擦擦药,好自为之?吧。”
小?姐确实?够苦的了,别再因为他们这些下人,让她苦上加苦。
姑爷下手,可是不容情的。
……
王姮姬同时担任了琅琊王氏的家主和主母,朝政和执掌中馈双重巨大的压力落在了她肩上,担子很重。
多数时间,她独自一人埋在账房算账,漏夜不休息,单薄的身影在烛影下分外寂寥,梳理着?王氏的财产、土地、私人部曲等等。
前世她也曾这般没日没夜地操劳,只是情形不同,当时她满满干劲地一心想扶持新婚丈夫,现在她只为自己?操劳,为琅琊王氏操劳。
作为王氏家主,应酬是必不可少的,王氏乃天下士族之?首,各路亲朋好友多,三天一小?席面,五天一大席面。
王姮姬身子孱弱,大部分的席面都是推掉的,实?在推不掉的也仅仅出席片刻即离去?,酒辣之?物一滴不沾。
妯娌们表面尊重她,暗地里却奚落她和新婚丈夫离心离德,连洞房花烛夜都独守空房,更生不出孩子。
新婚不出三日,丈夫便把白月光表妹接到府中来了,偏生她这主母为了讨丈夫欢心,还大气不敢吱一声。
据说当初王姮姬本来与琅琊王氏好好定下婚约,奈何她自己?朝三暮四,与一个?寒门纠缠不清,舍弃了琅琊王。
后来那寒门在朝中犯了事被赐死,王姮姬无枝可依,这才又找回了琅琊王。琅琊王被这么一番玩弄,心中没有怨气才怪,是以婚后对她冷漠如冰。
女子的地位都是差不多的,凭什?么王姮姬能进祠堂,当家主,高高在上。
人有一得必有一失,王姮姬赢了事业,却输了情路,被丈夫所厌弃。
妯娌们心里平衡了,气人有笑人无,纷纷愿意与王姮姬做闺中密友,听她发怨牢骚,以满足自己?阴暗的心理。
王姮姬心如明镜,愈发不喜这些应酬席面,能推就推。
她水深火热,被当成珍稀动物一样?监视着?,那人外表不在意,实?则将?她放置于外宽内忌的环境中,腹背受敌。
终究只她独自一人负重前行?罢了。
许太妃姨侄二人暂居小?王宅,瞧宅中络绎不绝形形色色的权贵,心生歆羡,求王姮姬也带许昭容见见世面。
众所周知贵族是一个?靠裙带关系的内部圈子,具有极强的排外性,只有找到合适的引路人才能融入其中。
王姮姬干脆利索地拒绝了。
她让这姨侄二人留在小?王宅,已?是看郎灵寂面子上的莫大恩赐,不要得寸进尺。
许太妃受不了当众被儿媳下面子,便和宾客议论着?,“昭容这闺女素来得我儿灵寂喜欢,不日就要扶为妾室了。”
周围一圈顿作惊异的目光,琅琊王和王家小?姐成婚仅仅不到半月,就要纳妾了?
许太妃心里有自己?的打算,无论昭容能不能入琅琊王氏为妾,先嚷嚷出去?,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事实?摆在那儿,王姮姬作为家主需要顾及面子,不会不同意。
王姮姬闻此,对向?许太妃,淡淡笃定地道:“是吗?”
作为舆论的漩涡中心,她正面对峙许太妃,不卑不亢,手指上象征着?世族徽记的家主戒指正在闪烁着?熠熠光芒。
许太妃皱眉愣了愣。
只听王姮姬掷地有声,“小?王宅是我琅琊王氏的,无论内宅还是外宅,到底是我做主,你?们家侄女入门做不了妾。”
她直接点出了名。
任凭郎灵寂与许昭容再?惺惺相惜,只要她不点头,这对男女就得永远像被银河分开的牛郎织女一样?,偷偷摸摸的。
许昭容在堂中,一袭素白的衣裙清丽无比,楚楚可怜,忍气吞声,像极了话本子里受主母欺负的小?白花外室。
闻主母公然否绝了她入府的可能,她银牙一咬,瘦弱的身影含泪跑了开,像是遭到了极大的羞辱。
“昭容!”许太妃焦急地在后呼唤,恨恨瞪了眼王姮姬,随即追了过去?。
王姮姬置若罔闻,席面继续。许太妃和许昭容姨侄俩不过是太小?的角色,根本不会对席面有任何影响。
清风轻拂她颊上面纱,容貌若隐若现,宛若迷雾中的一支白梅。
众人面面相觑,心思各异。有的支持琅琊王氏,有的暗暗看笑话。
这琅琊王氏的家主兼主母当真?有几分威慑力在,教训婆母丝毫不容情,妾室更别想蹬鼻子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