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 过了忙碌的正月,乡野醒了春,村里开始春耕播种。
萧护去城里拉了一车子农具家来, 庄子里又买了四只幼猪, 两头一公一母的小羊,牵了一只凶悍的看门犬拴在门口。
鸡孵了两窝,十二只;鸭子养了二十只。
庄子上空荡的牲口家禽棚一下子便热闹起来了。
出了正月,做席面儿的人家少, 也就二月二龙抬头的时候热闹了一朝。
萧元宝与蒋夫郎各接了一处活儿,蒋夫郎去的是邻村,一处五桌子的席面儿;
萧元宝则是就在本村上, 接了个三桌子的席面。
过了这一茬, 就再是没消息听到谁家有做事的苗头。
萧元宝落了闲, 得空翻着祁北南给他带回来的那本江南食谱, 整好春日里野菜生得好, 有食材, 他便自练手学做学菜谱上头的菜。
素日里去挖野菜的时候, 多摘了些新鲜的草回来, 喂两只小羊羔。
庄上新买来的两只小羊羔毛发卷卷,白乎乎的, 两只眼睛黑溜溜的十分灵动,瞧着可爱。
萧元宝以前少有见到养的活羊, 如今得了新鲜,很是喜爱。
偶时还拿家里地头的鲜嫩小菜喂羊。
庄子上的日子恬淡, 却又热闹, 萧元宝觉得很是舒坦。
就是可惜了祁北南,日日要去县学读书。
这日, 萧元宝去了一趟工匠家里,把自家那块拖做了两个多月的牌匾给领了回来。
早该做好的,奈何过年,木匠今儿忙,明儿也忙,一直就拖到了三月初。
“萧元宝。”
抱着块裹了黑布的萧元宝从村道上返家去,便听到一声唤。
他回过头去,竟然是王朝哥儿。
王朝哥儿已然长到十三岁上了,他抽条儿的快,个子高,面白,且还匀瘦;
身上穿着一件青绿细布交领,腰间挂了两只流苏香囊,瞧着不说派头,但也怪体面。
朱庄头儿不是甚么恶人,反倒是待秦氏娘仨儿厚道。
连王朝哥儿这般并非亲生的,也养得不差。
两人虽都住在村子上,可一个村东,一个村西,若不刻意约见,还真不容易碰到。
萧元宝已经许久没见过王朝哥儿了,他心中算了算,起码是按年算的。
为此在这里撞见王朝哥儿,萧元宝很惊讶。
“听说祁北南中了秀才。”
王朝哥儿走上前来,扫了一眼萧元宝抱着的牌匾,道:“萧家也从农户做成了庄户,恭喜啊。”
萧元宝眸子里起了些好笑的意味:“你这一声恭喜可不好得啊。”
王朝哥儿看着萧元宝那张笑眯眯的脸,早是寻不见一丝幼时的怯弱。
他道:“你也别太得意,便是农户变庄户,那也终归不过是泥腿子人家。”
“我往后便不再这小村子上过日子了,朱庄头已经联络好主家。我要去金陵了!”
王朝哥儿眸子间满是出人头地的光,得意的与萧元宝道:“金陵姜家,姜相公得了升迁,如今已是正五品官员。姜郎君又中了举,姜家势头大好。”
“金陵那头繁荣富庶,吃的、用的、耍的,数不胜数,教人眼花缭乱;满街都是上好的绸缎,绫罗,岭县这边数金难求的香料,簪子,不过是金陵那头淘下来的不时新货。”
“你也莫要小富即安,他时若有机遇,走出岭县这般小地,去那些繁荣的地方好生瞧瞧,也开开眼界。终日围着个灶台打转,烟熏火燎的,本就不多的颜色都教熏没了。”
萧元宝面上的笑容不变,这么些年了,王朝哥儿还是那个王朝哥儿,说起事和物来,怪是吸引人的。
小时候听他说县城里的吃的玩儿的,他听得心头向往得紧。
王朝哥儿是还又长进了不少,都会遣词造句了,比以前说得更好了。
只不过,时移世易,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甚么都不知,甚么都不懂的无知幼子了。
他道:“那我也恭喜你。”
“只是姜家这般前途无量,金陵的官宦清流,我有一件事不明。”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朝哥儿,你是以甚么身份去姜相公家里的呀?”
王朝哥儿微怔了一下。
“我、我习得了做茶,插花,还学会了些字;只要去姜家熬上几年,将来是有机会做管事的。”
萧元宝点点头:“若是能在高门官宦人家做个管事,确实也是个好前程。只是姜相公那般几代的官宦之家,府邸上多是家生奴仆吧,这些人自小就生在高门人家,不知事的时候就耳濡目染的学起来服侍人的功夫,外头的人应当很难比。”
“且家生子多半有个管事的妈妈,在外头算账管铺子管庄子的爹,外头做甚么都需要人脉,高门人员冗杂,想来也不会比外头简单。”
“前去高门中若是能得主子信重,也是穿绸子吃肉食的好日子,可若没甚么独有的本事,在芸芸的下人间出不得头,又丢了自由身,倒是不如在外头。”
王朝哥儿竟是不知萧元宝何时一张嘴已经如此厉害了。
他心中本就对金陵的前程没有绝对的信心,撞见萧元宝想要显耀一番,好让心中安定。
不想却教萧元宝一番话说得心中更是没了底,大抵上是因着萧元宝说得并不错。
“你、你懂什么。你进过官流大户人家的门么,便再此胡编乱造一番。”
王朝哥儿道:“再者我和家生子有甚么差别,也一样有个在外管庄子的爹,朱庄头的大娘子还是府里的管事妈妈。”
萧元宝心中好笑,竟是连这般人脉都说算出来了。
朱庄头儿在管事地上纳了个小的,正头娘子晓得这事儿高不高兴还另说,得有多心善才会管王朝哥儿这般一个外姓的。
不过萧元宝也不想太过打击王朝哥儿,他自觉着前程光明,便去奔一奔,是好是坏也就有了定论,用不着旁人来说。
“如此那也算是有人脉了。”
萧元宝道:“往后若有了大前程,还望与我们这些乡野人户关照呀。”
王朝哥儿轻吸了口气:“那是自然,你且等着吧。”
萧元宝抱着牌匾回去,教大初和二三挂了上去。
萧庄两个敦实厚重的大字悬在大门之上,三月的暖阳落在牌匾边缘,镀上了一层光辉。
叉着腰扬着脑袋的萧元宝露出了一抹笑,心中欣慰又有些感慨惆怅。
昔时那些相识的孩童玩伴,一日日的长大,三五年间晃眼即过。
他们都从爹娘长辈、亲戚朋友手中央糕饼果子吃,央好瞧的衣裳布匹穿的小孩童,长成了需要靠自己前去挣糕饼果子、衣裳布匹的少年孩子了。
大家都在想着将来,都在奔向各自的前程。
即便是王朝哥儿选的那条路坎坷,并不是清明之举。
但换个方向来想,他何尝又不是个上进的人呢,也是一样为着好日子而努力。
他虽不欢喜他的性子,可于他求好光景而肯下功夫这件事还是认可的。
但愿大家将来的路即便并不一帆风顺,过程荆棘,但最后都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那下一程究竟是什麽呢,是继续长大,成长;或许也是情窦初开,知好色而慕少艾。
三年后……
"乡试咱们结伴如何,到时候到了磷州就赁个小院儿,几个同窗在一处也相互有个照料,比散在外头住客栈不更安生些么。"
“如此再好不过。咱就选一处种得有桂花树的院子,寓意一个蟾宫折桂,如何?”
“眼瞅着没几个月便要乡试了,同窗都在商议着赶考和住宿的事情,怎也不见你有两分兴致。”
赵光宗本与同窗们说聊,瞥见祁北南正坐在靠窗边画园子里头婆娑的竹影子。
祁北南也没应他的话,只自顾自的提着只细毛笔,沿着打在纸业上的光影描摹。
直到赵光宗说了一句:“投机取巧。”
祁北南才笑着止住笔:“天气炎热,凑在一处说话,热得很。”
“我们又不是头次前去磷州,无需忧虑。”
赵光宗看着便是伏坐在桌案前,祁北南身姿也高大挺拔的很。
他一屁股挨着祁北南坐下:“我时有疑惑,如此一位体健貌端,英俊倜傥的少年郎,怎么会像你这般终日老气横秋的。”
“你晓不晓得课室里的同窗都私下喊你祁夫子啊。”
祁北南咂摸了下嘴:“唤得好,大家同辈,我这不是还占便宜了么。”
赵光宗摇摇头,瞧这还给端起来了。
“咱们要与同窗结伴么,我听他们说的也不错,大家一道读书了这般久,情谊如何也是比他乡学子深厚。届时到磷州住一处也能相互照料。”
祁北南道:“还未到七月,不急。”
他心中想,今年的乡试,成不得事。
言罢,祁北南忽的起身,双手掌在了窗棂上。
六月下旬明晃晃的日色像是能将池子里的水煮沸一般,光在荷叶间跳动。
正午的阳光明媚毒辣,赵光宗正欲随上去。
骤然之间,天色一暗,如同日暮,青天大白日,乍的竟天黑了一般。
课室之中一瞬也噤了声。
诸人以为有人恶作,将课室的帘子给全放了下来,可一经环顾,窗子尚且大大的敞着。
见祁北南与赵光宗站在窗前,连忙都跑去了窗边观望外头的情景。
只见花还是花,树还是树,不曾狂风骤起,夏雨欲来时的天象,反倒是太阳一夕之间叫什麽给遮住了一般。
“天起异象……天起异象了!”
不知是谁抖着唇道了一句,诸人听得后背乍然生寒。
“会不会有妖魔横空出世!”
“此番天象见所未见,我们是躲还是跑?”
县学里忽的骚动了起来,颇有一副天地即将倾覆的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