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是那个中间人……
国之角力,政治斗争,都是有迹可循的,只看谁更高瞻远瞩,谁更能做出英明决断。可是安插在身边那些无迹可循的钉子,往往才是致命的,必须挖出来!
但要怎么问呢?要怎么挖出这女犯内心的秘密呢?
正在肖绛一筹莫展的时候,高闯浑厚低沉的声音却忽然响起。是他一贯的冷冷的语调,但带着一种平稳笃定的节奏,好听的很。
“阳间的事,就由人来解决,不用麻烦阎罗王。”他缓缓开口,“本王不知你为何如此仇恨,但却知道你是谁。或者,你的身份能解释你的意图。不然本王派人去廖大人府上走一遭,大约也能调查出基本事实。”
女犯猛然抬头,“不,我不信!你是诈我!”
刘女。
高闯直接点出那个名字。
第120章 捂着胸口
“没想到还有人记得这个名字。”
女犯,不,刘女的身子抑制不住的轻微颤抖,眼睛里也很快积蓄了湿意,但并没有掉下眼泪。
因为个子矮小,就高高的扬着头,目光逼视向高闯,“那么,你还记得那些在战场死去的将士们吗?记得那些为你而死的孩子吗?”
高闯微蹙了眉头,可目光不闪不避,十分坦然镇定,“每一个在战场上为国捐躯的将士都是英雄,我确实记不得他们每一个,但是燕北记得!”
“呸,你不过说着好听罢了!什么燕北记得?这种大话说着骗谁?”刘女目眦欲裂的瞪着高闯,“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就是让那些年轻人为了你的丰功伟绩垫脚,成就你百战之神的大名!”
她情绪忽然变得那样激动,而在场的三个男人都不擅长这般类似于吵架的争论,就算觉得她没道理,一时之间竟也无话可说。
可一边的肖绛却听不下去了。
她也是军人出身,虽然在现代时她没有上过战场,但是所学习的战争史让她深深懂得,正是那些伟大的牺牲才让她可以拥有和平。
所以她最看不得有人要诋毁和污蔑国家的英雄。
于是她忽然发火,猛地一拍桌子,大声道,“你糊涂!你简直混账!你怎么可以如此说那些燕北的大好男儿?他们是为燕北而死的!为燕北的百姓!其中也包括了你!不是为了王上。王上也是为了燕北才上的战场,他难道没有流血受伤吗?你现下这样说,难道是指责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人们,是为了争权夺利而去的吗?他们死在战场上,是因为他们深知在身后就是燕北,所以一步也不退!他们以血肉之躯抵挡在那里,在你的嘴里就成了谋私利,为了讨好某个人吗?”
她越说越气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你身在燕北后方,可以吃饱穿暖,还可以好好活着。可是你以为这些都是白来的吗?以至于你现在还有精神因为一点私仇,在不怀好意之人的挑唆之下进行刺杀,甚至期望整个燕北为你陪葬!多么恶毒。”
她站起身,对刘女满目鄙视之意,“知道我为什么看不起你了吗?不是因为你的容貌,不是因为你的失败,是因为你心中只有小利而无大义。生而为人,你不配!”
肖绛特意提到刘女的外形,是因为她知道,这样侏儒的身材算是残疾,在社会不甚文明和开放的古代,必然是受尽了欺辱和嘲讽,甚至霸凌,所以她的性格才很激愤,听不进去逆耳的话。
于是干脆挑明,她鄙视的是对方的偏激。
而她突然原地爆炸,把所有人都镇住了。
高闯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里有点暖。好像有一双小手,就捂在他的胸口上似的。
十三岁上战场,他隐姓埋名,只是个小兵,这让他亲眼见识和经历最残酷的战争事实和场景。
每当战事来临,死神就举起了他的刀,人命就好像稻谷被大片大片的收割。
他不是穷兵黩武之辈,也不是好战之人。可是只有战争,才能让燕北活下去!
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懂,但只有这个女人当众说了出来。还讲的那么大声,那么义正言辞,义愤填膺。
他从生下来,懂事之后,就知道他要以生命守护燕北,他是保护者,那是他的天命,他的职责。现在他突然被一个女人保护了,那感觉真是奇异……
奇异的好。
一边的老郭咽了咽口水,缓缓站了起来,走到刘女的身边,“你说的这些歪理,也不知道是你自己钻了牛角尖想出来的,还是有人人灌输给你的。但是你知道吗?自从王上十六岁开始以王者之名统领整个燕北军,亲自领兵打仗,每一个上战场的将士,不管征战在哪一路战场之上,他都会叫人详细登记造册。他力求生有人,死有名。”
老郭叹息一声,“只是很多时候,战场上的将士们拼尽了最后一滴血,死无全尸,分不清谁是谁。但,王上也绝对没有让任何一个燕北士兵暴尸荒野。在战场上,王上总是身先士卒,最危险的最艰苦的,都是他亲自打下来的。他百战百胜的战神之名,固然是他能征善战,三军用命,也是因为王上知道,只有胜利才可以有机会打扫战场,带回那些英灵,让他们魂归故里。”
“你们都是他的人,自然要为他说话!”刘女还是不服气。
“难道你没见过死伤将士的抚恤吗?难道你曾听说过,有哪怕一人被遗漏吗?”老郭问。
刘女噎住,答不上来。
事实上,燕北对军功的奖赏以及对退伍士兵或者死伤将士的抚恤都是异常丰厚的。
很多时候,雇佣国所提供的出兵费用,份属于王上那最大的一份,他都会拿出来贴补。以至于王上现在的私库空空如也,形同虚设。身为一个大管家,他都不好意思说……
好歹是一国之主,那穷的真是叮叮当当的。
一边的肖绛不知道老郭内心的纠结,只是看到刘女开始自我怀疑,就趁热打铁道,“我们说的难道不是正理吗?即便你嘴上不愿意承认,心里至少也要想想吧。不然你肩膀上那个脑袋是干什么用?就是被人骗的吗?你搞不清楚状况,不肯说出那个中间人是谁,至少也得说说,你认为王上忘却了谁的死,居然让你如此愤痛苦绝望的。”
“忘却?他忘的可多呢!其实他根本不会记得。”倔强偏激的刘女却蓦然落泪,可见那心头伤对她来说是多么无法痊愈,“对于你们伟大的王上来说,那些人的命就不是命,恐怕都只是数字而已。”
“你这样说就不公平了。”肖绛断然道,“你又不是王上,更不是王上身边的人,你如何得知?只凭揣度吗?”
她觉得,自从触及了刘女正恨高闯的原因,她就变得不可理喻。可见她所说的那个死去的人,对她来讲是非常重要的,以至于能让她瞬间丧失理智。
“战场上每天死多少人啊,你指望着王上每一个人都记得,本来就是强人所难不是吗?”她紧接着反问。
第121章 男人的德行
肖绛直接蹲在刘女的面前。
“你武功这么高,恐怕这一生也杀过不少人吧,难道你每个人都记得吗?何况这样的杀人和战场上的战争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你都记不住了,为什么要强求王上呢,你这是不讲道理!你要为之报仇的人对你很重要是不是?对于女人来说,不是丈夫就是儿女。父母?以王上的年纪,估计跟你的父母不会有任何瓜葛。”
过了年,高闯也才二十七岁。
而刘女看起来五十多了,她的父母如果活着,年纪会更大,至少差着两辈。
她倒是不知道高闯的具体生日,但是也不必特意打听。毕竟他过生日,对于燕北来说也是会庆祝的大事吧。
刘女凄然而笑,“是谁都没有关系了,反正除了我,没有人会记得的……”
“可是王上记得你!”肖绛打断道。
刘女抿了抿唇,有点茫然。甚至连眼神都不知道放到哪里,证明此刻她的心里很乱很乱。
从表现出来的态势看,她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但也是个糊涂人,容易被哄骗,也容易偏激、激动。
这样的人如果是个没本事的也就算了,倘若是个有本事的,就容易被有心人利用。本事越大,造成的伤害就会越大。
说白了,就是因为她自身的条件或者以往不为人知的经历,造成了她在情商上的重大缺陷。
就像现在,片刻前她还仿佛随时随地能扑上去把人咬死,片刻之后就灰心丧气。那绝望的样子,真是有点可恨又可怜。
不然怎么有句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呢。
“本王并没有直接见过你,但是听说过你。”见肖绛的目光扫过来,高闯说道,“是先王告诉我的。”
他父王去世很早,但是在他六岁那年,父王在王府养伤,那是跟他相处的机会最多的一次。
“他说在他的军中曾经出现过一位奇女子,名为刘女,身材矮小如孩童,但是武功高强、作战勇猛非常,常常能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级,立下了无数的军功。没人知道她的出身,也没人知道她那身诡异莫名的功夫是如何习得。”高闯的食指轻轻摩挲着那差点被他拍碎的椅子扶手,“只是数年之后,先王正要提升她的军职,她却突然不知所踪,再也没有出现过。”
因为才中过剧毒,身子亏损的厉害,才说了这么一段话,他就有点气短,于是慢慢又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先王一直非常遗憾,很担心那刘女是死在了战场上。因为身量太小,和那些碎尸血肉混在一起,找不出来了。还曾经说,这样的出类拔萃的人物本来应该好好葬了,供后人瞻仰。虽说英雄不问出处,可那也不该生无来路,死无去程。”
听到最后那个八个字,刘女突然哽咽了一声。
高闯却又道,“先王还画过刘女的画像给本王,提起的时候,每回都是赞叹之色。他说,做人就当如刘女,不管老天多么不公,不管处于什么样的劣势和低处,也要敢和这天命,敢和这世道争一争!”
其实,父王还有一句话是他没有明说的。
父王说:身为燕北人,身为高氏家族的继承人,就要用自己的实力问一问老天,凭什么燕北人的百姓就得吃喝无着,燕北的男人就永世为其他各国所雇用的鹰犬!要靠自己的命养活一家老小!
父王说燕北还弱,他没有选择。但是他希望燕北强大,终可找到另一条出路。
“说起来,刘女还开创了一个先河。”高闯找补了一句,“在她之前,并无女子从军。她在征战之时,也是冒充男子,还曾因为身材备受嘲笑。到之后现了女身,却没有一个男人不折服于她的强大。于是在她之后,燕北开始出现女军。有才华有能力的女子也可以为民征战,为国扬名。”
听到这儿,在场的其他三人都不禁有点惊呆了。
刘女现在如此狼狈糊涂,没曾想也有过那样光辉的过往。若不是当年她的努力,甚至不可能有现在的练霓裳,居然做到女将军那么厉害!
不过才审问那么点儿时间,肖绛对眼前这个刺客的感受已经反转再反转,变了好几回了。
人真是天底下最复杂的生物呀!
那么问题来了:曾经的女英雄,怎么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后来你为什么离开了?如果不离开,你就是燕北,甚至三国境内的第一位女将军!”肖绛不无遗憾的道。
刘女笑了。
苦笑,冷笑,凄凉的笑,骄傲的笑,种种情绪都混杂在那个笑容中,令她看起来面容扭曲,笑着又是哭着。
“想知道吗?”笑毕,她忽然抬起眼,肩膀也跨下来,放弃抵抗的样子。
但却不是对着高闯,而是看向了肖绛。
后者连连点头。
她想揭示的谜底,很可能就在刘女以往的过故事之中。说不定,也可以问出那个中间人的线索。
“我累了。”刘女委顿于地,“这么多年,我累了。这次布置了这么多事,我也累了。既然你们知道幕后主使的那方势力,既然我已经满盘皆输,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你想知道吗?好啊,那我告诉你。”
她顿了一顿说,“但是我只告诉你。女人的事,我只讲给女人听。男人?呵呵,还不都是那个德行……”
在场的三个男人都有点别扭,不管是为王的,为将的,还是身为大和尚的。
这刘女也真是很奇葩,明明说着家国天下,又转到了私仇私恨上,然后又转到了男女之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刺杀嘛,没成功嘛,幕后的黑手也总归是那几只没有错嘛,可为什么透着这么复杂呢?难道她所作所为,与一个渣男有关?
不过若她真的想说点私密的事情,在公堂上审理起来确实也是够尴尬的。
于是老郭就咳嗽了声,目光望向肖绛,想知道她的意思。
肖绛连忙点头。
很多事情就像海上冰山,人们看到的只是水面上那一点点。实际上大部分根由都在水面之下。要杜绝以后这样的事情发生,就必须把水面下的东西搞搞清楚。
老郭回了个眼神,意思也是:不管多复杂,这件事儿都已经查到现在了,还是水落石出的比较好。
可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高闯却断然拒绝,“本王不准!”
就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