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她想来走后门,不算是多么光彩的事情。
她到的时候,知青办已经没啥人了,灰瓦白墙的外沿虬枝老树的枝丫探出头来,在暮色下仿佛多了几分沧桑。
沈美云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乌拉的声音,“已经下班了,明天来。”
“是赵干事吗?我找您儿有点事情。”
这话一落,咯吱一声,门打开了。
赵干事生了一张长瓜脸儿,大双眼皮子,穿着一身藏蓝棉袄,两手揣在袖子里面,眼皮子一挑,带着几分打量。
“嘛呢?您儿找我?”
沈美云嗯了一声,把手里的东西往前放了片刻,刚好冒出一个头儿,“找您儿打听点事儿?”
这下,赵干事顿了下,一双贼溜溜的眼睛飞速地转着,似乎在估量这件事的可行性。
接着,他探头出去四处张望了下,这个点大家都下班了。
所以,知青办也没啥人。
他点了点头,随即朝着沈美云压低了嗓音,“进来吧?”
这段时间,知青下乡插队,他们知青办是最热闹的地方。
每天来往的人络绎不绝。
看到沈美云提着东西,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沈美云嗯了一声,跟着跨过那高高的门槛儿,走到知青办里面。
知青办的办公室,也不算大,但是胜在物件儿齐全,一进门就放着了一个三层的木头做的洗脸架子。
上面搁着一个搪瓷盆,显然是用来洗手的。
旁边的柜子上,摆放着一个铁皮暖水壶,还有一个红底搪瓷茶盘,上面倒扣着印着红梅的玻璃杯,用来招呼客人的。
知青办办公桌屋子也不大,拢共就三五张办公桌,每一个桌子上,都摆着一摞子厚厚的表格。
显然,这些都是下乡插队知青的申请表了。
沈美云一顿,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把网兜往赵干事桌子上一放,套关系。
“听说赵干事家里喜得麟儿,这不儿,刚好弄来了两罐奶粉,来恭喜恭喜您儿。”
这就是送礼的艺术了,全程不提送礼的话,但是好像又把什么话都给说完了。
原本半倚着的赵干事,听到奶粉这两个字,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探着身子过来看。
撩开了网兜,就看到了两罐,被刮了外皮儿的奶粉盒子。
一看这,他心神一动,询问道,“华侨商店的进口货?”
据他所知,只有华侨商店那边的奶粉,才会印有英文字,但是这英文字又不能让人看了去。
毕竟,算是资本家的东西。
沈美云想了下,也没否认,其实不是,而是她给绵绵准备的奶粉,只是那包装桶是后世的,不方便见人。
她便用东西把外皮儿包装桶给刮花到,完全不能识别的地步。
不过,看到对方眼里的喜意,显然是误会了。
她也没解释。
只是笑了笑说,“小孩儿刚出生是要好好补一补,前期营养足了,往后孩子身体才康健,不过前期喝奶粉,后期等孩子大点,还是配点菊花晶喝,免得孩子上火,遭罪得很。”
她一开口,全心全意都在为孩子好。
根本不提自己送的东西。
有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赵干事也是一样,他打开绿色的尼龙网兜看了下,果然看到了,两袋子菊花晶,两袋白糖,还有两瓶黄桃罐头。
“同志,你这礼儿可拿得不轻,说吧,是什么事情?能帮的我一定帮。”
就这礼儿,可以说是他参加工作这么久,遇到最为贵重的一次了。
就拿那奶粉来说,两罐要小二十块,而且还要奶粉票,一般人买不到,更别说还是进口货了。
这还没算其他东西。
沈美云见对方肯继续搭话,就知道有戏。
“是这样的,我想去黑省知青下乡,想找您帮我办成这件事。”
“黑省?”赵干事拧眉,“这是大伙儿都想去的地方,不容易。”
黑省物资丰厚,那边除了冷儿,真的没别的毛病,去那边插队下乡,基本不担心饿肚子。
这是他们北京不少知识青年,下乡插队首选的地方。
“嗯,就是知道不容易,才来找您儿的嘛。”
“那您儿啊,可找对人了。”赵干事笑道,“去黑省插队的下乡名额,确实是从我手里经过的。”
听到这,沈美云就知道有戏了,她丢出个重磅,“就是我这边可能有点麻烦的事情,我下乡的时候,想带个女儿。”
“嘛呢?”
赵干事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一下子惊得站了起来,目瞪口呆,“你说啥儿?”
“我要带个女儿一起下乡。”
赵干事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拒绝,“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下乡的知识青年,全部都是单身的。
接着,他跟着劝说,“不是,我说姑奶奶,你既然有孩子了,那肯定不在名额内啊?多少人都不想下乡插队,着急忙慌地嫁人,你倒好,怎么想着带着孩子下乡去受那劳什子的罪?”
赵干事想不通。
沈美云也是没办法,去下乡是他们家最好的解决方法。
“我有自己的苦衷。”
“我就想问问您儿,这件事行不行得通?”
赵干事都快把自己的头给揉秃了,本就为数不多的头发,还跟着稀稀拉拉的掉了几根。
“你让我想下。”
他来回在办公室踱步,沈美云也不打扰。
不知道过了多久。
赵干事下了决心,从办公桌的下面抽屉里面拿出一张下乡申请表。
“你先填。”
“填了我在来想办法。”
既然下乡申请表,都让沈美云填了,这大概率是有戏的。
沈美云心里一喜,顿时接了过来,拿着笔,刷刷刷就开始写起来了。
只是,等写完后,她交给了赵干事。
赵干事拿着申请表一看,大眼睛一扫,最后定格在家庭关系的这一栏上。
“沈绵绵是你女儿?”
沈美云点头。
“沈怀山是你父亲?”
沈美云刚要点头,就见到赵干事脸色变了下,“沈怀山是你父亲?”
他再次确认重复确认了一遍。
沈美云心里咯噔了下,她点头,“是,赵干事,有什么问题吗?”
赵干事什么话都没说,他只是站了起来,从抽屉里面拿出网兜,把沈美云送的礼,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抱歉,你这个忙,我帮不了。”
这话一落,沈美云呆了下,“不是,赵干事,刚……”
你可不是这个态度啊。
而且都答应下来了。
赵干事摆手,“刚刚是刚刚,现在是现在。”
眼见着面前的女同志着急起来。
他便叹了口气,“看在你诚意足的份上,我实话告诉你吧,就冲着沈怀山是你父亲这一条,我就不能让你下乡。”
沈美云喃喃道,“我父亲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而且他一生救人无数。”
赵干事面露同情,“可是他有国外留学的经历。”
这话一落。
沈美云陷入沉默,“这不是我父亲的错,他当年去德国留学,是国家公费送去的。”
“沈同志,这话,你和我说没用。”
“我这样和你说吧,我们这一片的办事员,全部都被打了招呼——沈家不能碰。”
沈家现在就是一个烈火烹油,谁都不敢沾。
谁沾上了,谁就被那热乎的油星子给烫着了,就是不死,也脱成皮。
所以——
这个忙,他帮不了。
也不能帮,更不敢帮。
沈美云听到这话,她呆呆道,“您儿也不行吗?”
赵干事摇头,“我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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