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关是太涂的门户, 扼守着从东部进入太涂的唯一通道,出了名的易守难攻。
岑琢看着逐夜凉在土上画的地形图, 摸着下巴:“尧关的具体位置在哪?”
“紧挨着太涂, 二十公里。”
“这不好办, ”高修说,“离得这么近,和太涂几乎是一体的,物资、战力可以源源不断送上来,我们人本来就少,和他们耗不起。”
他们一行仍然是六个人,岑琢、逐夜凉、金水、高修、元贞和贾西贝。
“而且,”逐夜凉拿树枝点着尧关背后的大城,“太涂有一员猛将,据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有多猛?”岑琢问。
“没见过, 听说叫如意珠。”
岑琢和高修对视一眼:“听名字挺可爱的。”
逐夜凉的目镜灯唰地熄灭, 又快速亮起, 大概是翻个白眼的意思:“花蔓钩听着是不是也很风情万种?”
“嗯……”岑琢仔细思考这个问题, 然后说,“和贺非凡确实不太搭,是吧高修?”
高修咽唾沫,他大哥特别喜欢和逐夜凉呛,当然,逐夜凉也喜欢呛他,他一点也不想介入这两个人的“打情骂俏”:“呵……呵呵……”
这里是距太涂不到两百公里的土路边, 西部的风貌和北府皆然不同,到处是一望无际的黄土台地,他们正在一个十几米高的小土坡下短暂休整。
两辆重卡,刮去了徽标,金水在车边给红咒语做保养,她双腿的创面已经愈合,假肢磨合得很好,一对镂空金属支架,一侧套在髋骨上,另一侧卡着膝关节,看上去英姿飒爽,有些硬核的煞气。
团队里唯一的女性,和岑琢一样的cyb。
“金水!”岑琢喊她,他想起自己刚装上假肢那会儿,身体的排斥,心里的急切,拼命想证明自己是有用的,哪怕把皮肉磨得伤痕累累,“别干了,休息一会儿。”
金水回头瞥他一眼,继续干。
“好像不太领你情啊。”逐夜凉冷飕飕地说。
高修一看气氛不好,赶紧撤。
岑琢难得没回嘴。
逐夜凉头往后靠,斜着目镜看他:“怎么,对她有意思?”
岑琢摇头:“我……可能得娶她。”
逐夜凉想起岑琢和吕九所那次关于“女人”的争吵,原来是因为金水:“做过承诺?”
“也不算承诺,”岑琢显得很迷茫,“是个提议。”
为了平息沉阳的争斗,为了创造一个世外桃源,提议和自由军联姻。
“后悔了?”
“没有,”岑琢焦虑地拧着手指,“男人嘛,总要找一个,生孩子过日子,可是……”
逐夜凉静静听他说。
“我不爱她,”岑琢深吸一口气,很肯定的,“她也不爱我,只是当时那种情况,结婚是最好的办法。”
逐夜凉懂了,谈不上婚约,只是一场权衡利弊的交易:“现在情况变了,你可以跟她实话实说。”
“不行……”岑琢望着金水挺拔的背影,“从她受伤的那一刻起,就不行了。”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曾向一个女孩提起婚姻,现在她残疾了,他不可能把那些话收回来。
“她要是双腿完好呢?”
“那就没这么复杂了。”
“你这是歧视她的残疾。”逐夜凉说。
“你说什么呢,”岑琢理解不了他的逻辑,“我不要她,才是歧视她。”
“你自己就有一只机械手,如果一个女人为了不伤你的面子,勉强跟你在一起,你怎么想?”
岑琢愣了一下,固执地认为:“男人和女人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逐夜凉一针见血,“你单方面地幻想着她的自卑,和自己怜悯她的伟大,你有没有想过,人家是怎么想的?”
岑琢不同意:“女人都是需要爱惜,需要呵护的。”
“你不懂女人,”逐夜凉说,“不是所有女人都想被你俯视。”
“哦,你懂!”
话不投机半句多,岑琢气鼓鼓靠在土坡上,脖子底下有点空,他报复地把逐夜凉的胳膊拽过来,垫到下头。
“喂!”逐夜凉想抽手。
岑琢使劲枕着:“我他妈都怀疑人生了,枕你一下怎么了!”
“被男人枕着,我生理性厌恶。”
岑琢撇嘴:“你一个机器,有生理吗?”
逐夜凉于是把“生理”去掉:“我厌恶。”
“……”
土路上,贾西贝跑回来,用衣服下摆兜着好多榆钱儿,元贞跟在后头,皱着眉头看他一扭一扭地跑。
“修哥,金姐!”贾西贝小脸蛋红扑扑的,跑到岑琢面前,软绵绵地招呼大家,“快来尝尝,比压缩食品好吃多了。”
大家围过来,你一把我一把分着吃,金水问:“哪儿找着的?”
“就前边,有一大片榆树林,”贾西贝往前挺着小肚子,“树可高了,贞哥抱着我才能够着。”
谁也没多想,元贞唰地脸红了。
“我们小贝真厉害,”高修嚼着榆树钱儿,揉了揉贾西贝的脑袋,“幸亏带你来了,又能打仗又能找吃的。”
元贞翻眼睛,那句“我们小贝”他不爱听。
贾西贝抿着嘴乐,可高兴了,拍了拍衣服,乖乖地叫:“修哥,你开车开累了,我给你捏捏胳膊吧。”
高修很自然地伸出手,像是经常享受这种服务,元贞说不清怎么回事,心里窜起一股火,怎么压也压不住:“贾西贝,你给我过来!”
贾西贝吓了一跳,抱着高修的胳膊往后躲。
“我说你怎么回事,”高修替他出头,“一会儿阴一会儿阳的,你看把人吓的,你再这样,咱俩真得打一架了!”
贾西贝拽他的袖子,怕他把他贞哥说狠了。
元贞也懊恼,放缓了声音:“贾西贝,你过来。”
贾西贝从高修背后出来,怯怯地迈了一步,高修把他抓着,不让过去:“你小子到底要干嘛,神神秘秘过来过去的,我发现你最近有点怪啊。”
“嗯,是有点怪。”岑琢也说。
元贞低下头,踢着石子:“贾西贝,你过来一下,我……就说两句话。”
贾西贝便战战兢兢地过去,两个人一前一后,往旁边走。
其实经过北府,贾西贝已经拿他当亲哥哥,壮了壮胆,小跑着握住那只手:“哥,你怎么了?”
一被这只小手握住,什么闹心、脾气,全没了,元贞用力把他攥了攥:“你征服了日月光,已经是个御者了。”
“嗯。”贾西贝仰着小脸,认真听他说。
“御者……要有御者的气派,不能给这个揉胳膊给那个揉腿的,你明白吗?”
贾西贝眨着大眼睛:“可高修是哥哥……”
元贞停下来:“我也是你哥哥,你怎么不给我揉?”
“你……”贾西贝扭着扭着,低下头,“你没开车。”
“刚才是谁抱着你揪榆钱儿的?”元贞朝他走一步,贾西贝就退,“你那么沉,我胳膊都抱麻了。”
“我……”贾西贝小声说,“我不沉……”
“还嘴硬!”元贞的声音高起来。
“我、我错了,”贾西贝连忙认错,盯着自己对在一起的脚尖,顺着他的手背摸上去,轻轻的,在胳膊上捏了一把,“我也给你揉。”
这一下,元贞像过电了似的,浑身说不出的酥麻,他绷着嘴角,四肢僵硬,别扭地拍了拍贾西贝的肩膀:“别、别揉了。”
这种服务,强度实在太大,他承受不住。
“啊?”贾西贝以为自己劲儿太大,“揉疼了?”
“没有,”元贞怪怪地抽回胳膊,“以后不许再做这种事了。”
“那……”贾西贝很为难,“修哥该不高兴了。”
“你就不怕我不高兴?”
贾西贝绞着指头想了想,说:“我给修哥揉,也给你揉,行吗?”
他这话说的,好像元贞不高兴,是因为他偏心高修,这种“争风吃醋”的解释,元贞接受不了:“贾西贝,你是伽蓝堂的御者,不是来伺候人的,一个御者要有独立的人格,你得先瞧得起自己,别人才能瞧得起你。”
什么“人格”、“独立”,贾西贝听不明白,夹着腿委屈巴巴看着他,懵懵懂懂地点头。
“在北府,那么难的时候,我们俩相依为命,”元贞扳着他的小肩膀,“你在我眼里是闪光的,你明白吗?所以你……你不能把自己放低了,你能为大家做的,绝不是打打榆钱儿揉揉腿这样的事!”
贾西贝站得太直,又想扭,但元贞说话的语气、神态,都让他不敢乱动。
元贞从没这么炙热地看过一个人,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我的意思你懂吗?”
“嗯……”贾西贝抿了抿嘴,不懂,但不敢说,干脆傻笑,笑成了一朵花儿。
远处,岑琢看着两个“小朋友”一会儿你揉我一会儿我拽你,过家家似的:“元贞这小子,”他摇头:“自从在北府和贾西贝编到一组,人设就崩了。”
逐夜凉沉默。
岑琢吃着手里的榆钱儿:“原来是个狠人儿,小眼神都带刀,现在让贾西贝给带的,也有点婆婆妈妈的。”
逐夜凉瞥他一眼:“你大概是瞎。”
岑琢要发火。
“不,”逐夜凉纠正自己,“是脑子缺根弦儿。”
“你……”岑琢跳起来,正想给他一脚,头上突然轰地一响,亮起一片耀眼的强光,那个亮度,是中子炮!
零点零几秒的时间,岑琢的世界静止了。
记忆的片段出现在眼前,也是阳光正好,也是在吃东西,巨大的火球破空而来,左肩火辣辣地疼,饭碗摔碎了,还有血,姐姐倒在桌子上,长发顺着桌沿铺下来,在微风中徐徐飘荡……
恐惧,把心都攫住了的恐惧,让他一下子变回那天那个小孩子,彷徨,无助,哭号着,乞求有一个人来救救他,救救他全家。
他被猛地扑倒,逐夜凉覆在他身上,随后,震耳欲聋的巨响到了,砂石在空气中嗡鸣,火焰在四周熊熊燃烧,他直瞪着眼睛,咫尺处是一双光学目镜,沉静得像一口深潭。
他们俩脸对着脸,近得听得见电路的沙沙声,这一刻,岑琢像是傻的,傻得不认为逐夜凉是具骨骼,而是个活生生的人,可以让他用力抱住,让他把最脆弱的自己撕开来给他看,甚至在他肩头痛哭。
心跳得像要坏了一样。
叮咚!他对自己默念。
逐夜凉从他身上跃起,同时抽出左狮牙,炮弹是从背后的土坡上下来的,来自两具低级别骨骼,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从坡上摔下来,翻滚着,扑到岑琢脚边。
伽蓝堂不是炮弹的目标,这个男孩才是它们绞杀的对象。
逐夜凉没动,金水启动红咒语冲上去。
它没用加特林,而是甩起左手的铁套索,套住其中一具骨骼的脖子,随后迂回接近,挥起右手的镰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下首级。
另一具骨骼见状,转身想跑,被逐夜凉投出一刀,从背后扎穿了御者舱。
大伙围上来,把男孩翻过来平放在地上,十四五岁,昏迷了,胳膊上有烧伤,掀起衣服看,下头是触目惊心的刀伤,好几处已经化脓溃烂。
贾西贝的眼圈红了,扭着小屁股从车上取来水,含一口,嘴对嘴要喂给他。
“不行,”元贞把他拦住,大家齐刷刷看着他,他讪讪地说,“不卫生。”
岑琢和高修一脸不能理解。
贾西贝含着水,鼓着腮帮子呜呜,金水拍了他后背一把,把那口水拍出来,喷到男孩脸上。
“咳咳……”男孩醒过来,还没完全睁开眼,第一反应就是蜷缩,平时应该是被折磨得很厉害。
贾西贝心疼地擦他的脸,小白手和黑红的脸蛋形成鲜明对比:“你叫什么,它们为什么打你?”
男孩害怕地看着众人,哆嗦着说:“我……叫张小易,是从太涂堂的监狱跑出来的,它们要抓我回去。”
他右侧太阳穴上有接入口,高修怀疑地问:“你年纪不大,它们抓你干什么?”
孩子可怜地抱着膝盖:“因为我爸妈……”他有些怨恨地说,“是狮子堂太涂舵的管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