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雪,巨大的轮胎压过时,有嘎吱的闷响。
中立区,通往甲字沉阳市的2号公路上,一辆近两层楼高的k-3重型卡车匀速行驶,橙黄色的远光灯在车头前形成交叠的扇面,照亮新雪覆盖的残破公路。
距第七次暴力战争结束已经三年多了,无论是这个积雪覆盖的北方小城,还是连云关以内的那些大型都市,都泛着沉沉的死气,在零星爆发的冲突事件中变得满目疮痍。
“押完这趟车,去找女人啊?”驾驶室里横排坐着三个男人,一个司机,两个抱重型机枪的小青年,其中一个舔着嘴唇说。
“可去他妈的吧,这年头上哪儿找女人,都在大佬床上呢。”
“圆顶寺废墟后头的平民窟有个疯女人,我们……”
“行了,”司机打过方向盘,双眼紧张地盯着斑驳的路面,“注意周围。”
他右侧太阳穴上有一个硬币大的疤痕,皮肉往里凹陷,形成一个深深的小洞,说明他二十五岁之前曾经是个“御者”,在社团的核心武装力量中操纵过“动力骨骼”。
两个年轻人知道他的过去,但不以为然,社团里再牛逼的御者,过了二十五岁,随着突触和神经元的老化,都要从一线退役。
“周围他妈的啥也没有啊。”
“就是,两边全是野林子,我枪都不知道往哪指……”
话音未落,左前方青黑色的树林中闪过一缕强光,晃进驾驶室,打在司机眼睛上,他偏过头,没踩刹车,而是加速往前冲。
“我操!我操!”机枪并排架上操作台。
“他妈的什么人,敢在中立区动自由军的车!”
“挺住,进了甲字就安全了。”司机挂档,按下电源旁的红色按钮,卡车密封箱体顶盖上漆着黑色火炬图案的钢板缓缓打开,一只巨大的铁色机械手猛地抓住盖板边缘。
两个小青年声音颤抖:“我他妈是第一次押车!”
“骨、骨骼已经放出来了,应该没事的!”
司机看了一眼后视镜,两个低等级骨骼已经跳下车,一左一右随着卡车快速奔跑:“我们带的这俩只是组装货,如果对方有‘百单八’……”
动力骨骼是第三次暴力战争时开始投入使用的新型战争兵器,由政府研发生产,规模曾达到两千具,随着各方势力的消耗,越来越多的动力骨骼落入武装社团手中,成为暴力割据的工具,至今仍在服役的一百零八具政府款骨骼被社团中人统称为“百单八”。
金属子弹开始从斜前方两个散点扫射过来,看不到火力源,但在漆黑的夜色中能看到一张清晰的火力网,伴着噼里啪啦的击打声和风挡玻璃碎裂的声音,两个年轻人吓趴在操作台底下。
“起来!”司机大吼,“还击啊!”
这时低等级骨骼冲到卡车前头,挡住密密麻麻的弹雨,同时转下右臂上方的桶状机械组件,瞄准几公里外的一处火力源,轰地一声,射出一发中子炮。
司机拽着两个年轻人的后领子:“出来时大哥交代了,这车货要是丢了,我们一个也别想活!”
对,货是社团的货!两个年轻人硬着头皮探出头,刚探出来,其中一个就被迎面射穿了眉心,金属弹威力之大,把他整个颅骨炸开在驾驶座上。
“啊!啊啊啊啊!”另一个机枪手惊悚之下,慌不择路拉开车门,说不好是躲还是跳,从疾驰的卡车上翻下去,在坚硬的雪地上折断了脖子。
与此同时,司机似乎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声音,嘶嘶的,他连忙松开油门,抱着脑袋钻进脚下狭小的空间里,紧接着,卡车前方的骨骼就在一团火光中四分五裂了。
爆炸、撞击、燃烧,全身的骨头都像要碎裂,脑袋里是无休止的嗡鸣,十几分钟后,司机勉强从驾驶室爬出来,刚滚到地上,就被一支金属探针顶住了脑袋。
模糊的视线中,他抬头看,两辆核动力车,车上漆着磨损的“88号”字样,一具“百单八”骨骼,三米多高,正踩在押车的另一具低等级骨骼上,狠狠一跺,连里头的御者一起跺个粉碎。
是自由军的敌对社团,88号。
“……去看看货,有没有……”
司机耳鸣得厉害,只听见只言片语,88号盘踞在乙字沉阳市,从来没有在中立区和自由军发生过冲突,这批货……是有什么来历吗?
“……别的垃圾不用管,就看……”
就看?看什么?
“找到了,没问题,”一个年轻的声音朝这边过来,“灭口吧。”
司机瞪起眼睛,冰凉的金属针尖刺入皮肤,就要朝深处的脑组织扎进去,命悬一线之际,身后林子里突然飞出一片什么东西,探针从脑袋上离开,鲜血喷出,热腾腾洒进眼里,要杀他的人死了,尸体重重砸在他身上。
随之是混乱的部署和激烈的交战,88号的核动车那边有人惊惶地喊:“操他妈,是金刚手!金刚手吕九所!”
司机愕然,伽蓝堂的吕九所?他奋力推开身上的尸体,翻身往声音来处看。
一具哑金色的动力骨骼,背后交叉插着两把合金刀,装备着小炮的肩头喷着伽蓝堂标志性的高山云雾堂徽,两只铁钳般的巨手死死把88号那具骨骼抓在掌心。
那不是一般的机械手,是由超钛合金装甲,左右各有一套独立的钚动力驱动轴,可以轻易捏碎任何骨骼的外装。
伽蓝堂怎么也来了!
每一次战争,城市都会摧毁重建,然后被不同的武装社团占据,每一个社团都号称自己治下的城区才是本尊,于是在若干同名的子城市中,只能按重建的先后顺序区分,目前沉阳市一共有三座,丙字沉阳市的老大就是和自由军、88号分庭抗礼的伽蓝堂。
同样是“百单八”级别的骨骼,88号那家伙被金刚手牢牢钳住,从极近距离放了几百发穿jia弹,金刚手只是轻轻一笑,声音从骨骼颈部两侧的扩音器传出来,有种过于恣意的狂妄。
穿jia弹击不穿特种装甲,88号那家伙翻起背上的重炮,调整角度对准金刚手面罩下的御者头部开了一炮,金刚手迅速摆头,生生避开这一击,驱动轴再不迁延,收紧虎口,把手里的骨骼像捏泥巴一样,一截截揉碎了。
长时间的嚎叫,那种痛苦司机感同身受,他做过御者,知道从太阳穴接入骨骼后,机械的损伤会在0.001秒内同化为肉体的疼痛,以便御者对攻击做出最快反应。
骨骼被肢解,即使御者存活,神经元的损伤也是永久的。
这个御者废了。
金刚手扔下骨骼碎片,转头面对88号的核动车,蹲下来,无聊地掀他们的车头:“你们没骨骼了,还打吗?”
骨骼是绝对战力,88号没得选,但不甘心,其中一辆车边往后倒边放厥词:“吕九所,你们伽蓝堂杀我们的人、抢我们的货,你等着!”
“哦?”吕九所的声音仍然很轻,像是叹息,手掌突然展平,猛地把这辆车囫囵拍碎,然后偏头看向另一辆,“那车货,是你们88号的?”
车上的人不敢说话。
“k-3上喷的明明是火炬徽,是自由军的车。”吕九所把巴掌朝他们移来。
车上的人慌了,狂按喇叭:“吕九所!沉阳的三个社团,数我们88号最大,你……”
又是一掌,这辆车也毁了,血从金属缝隙滴下来,喇叭声长响不止,吕九所转动手腕站起身,扭头朝对侧树林看去。
一辆黑色轿车从林中渐起的雾气中缓缓驶出,这种车从大战后就很少了,能用来代步的都是社团领袖。
司机趴伏在尸体堆中,眼看着那辆车开到近前,从副驾驶下来一个穿黑西装、戴堂徽的年轻人,小跑着拉开后车门——豪华的真皮座椅上,靠着一个很漂亮的家伙。
伽蓝堂的老大,二十一岁的岑琢。
“高修,把门关上!”吕九所没了方才杀人时的淡定,对车里人的安危很紧张。
年轻人一愣,要去关门,岑琢抬脚踹开车门,把他弹到一边。
“不用这么谨慎,九哥,”精致的黑色全布洛克牛皮鞋踏到染血的雪地上,踩踩实,“有你在,我怕什么。”
吕九所立刻移动金刚手到他身边,小心地把他环在自己臂弯以下,压低声音:“在外头别惹麻烦,我不想你受伤。”
“知道,”岑琢抬起柔软的右手,在他坚硬的金属装甲上随便捶了一拳,“我就是好奇,88号非要从自由军手里抢的是什么好货。”
司机就在他们脚下,不敢动,也不敢眨眼,从这个角度,能清楚看到岑琢的“左手”,不,那不是手,而是一只机械臂,铁钩似的五指上镶着火油钻,被车灯从各个角度一晃,让人想到旧时代的奢靡美人。
“抱我起来。”岑琢命令。
吕九所张开那双叫人丧胆的金刚手,超钛合金、独立钚动力,托起他家老大脆弱的碳水化合物肢体,那柄腰,那杆脊梁,羽毛一样轻缓温柔,然后脚下发力,一跃跳进k-3巨大的箱体内部。
乱七八糟的全是机械垃圾,有报废的骨骼零件,有车船上拆下来的钢铁骨架,还有看不出来是什么的破铜烂铁。
“这批货也就是个c级啊,”岑琢敲吕九所的装甲,“88号的老大傻逼了?”
“人家比你聪明多了。”
“……”
“这车货咱们要吗?”
“当我伽蓝堂是捡破烂的啊,”岑琢撇嘴,“挑挑看,没用的给自由军送回去。”
吕九所偏着脑袋,动了动巨大的手指:“有点冷吧?”
岑琢认真地说:“应该给金刚手加个自热系统,做上暖气功能。”
这时车下喊了一嗓子:“妈的别让他跑了!”
吕九所抱着岑琢探出头,只见高修纵身把一个人扑倒在地,从怀里拔出枪,瞄着对方血迹斑斑的脸。
司机被黑洞洞的枪管指着鼻子,吓坏了,他只不过是在黑暗中转了下眼珠,就被这个姓高的小子发现了。
吕九所托着岑琢跳下车,高修用枪口点着司机太阳穴上结疤的神经接入口:“是个做过御者的。”
“88号?”吕九所居高临下问,“自由军?”
“自由军!”司机马上坦白身份,“我就是个开车的,半路被88号劫了,杀了我们四个人、两具骨骼!”
高修有一头扎起来的长发,还有一双狡黠的笑眼,对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来说,有种不合年纪的尖酸:“就你们那俩破组装货,也好意思叫骨骼?”
吕九所抬手,不让他造次,沉阳的三家社团中,只有自由军有独立组装骨骼的能力,这也是他们长期四处收集机械垃圾的原因。
高修问:“为什么劫你们,知道吗?”
司机摇头,忽然想起什么:“好像……是找东西。”
岑琢的眉头拧起来,用镶钻的机械手指着背后那车破铜烂铁。
“对,”司机忙不迭点头,“而且我听见他们说,‘找到了’。”
找到了?岑琢和吕九所对视一眼,在一起太多年,一个眼神就明白对方的意思——这车货不能还给自由军了。
岑琢转身走向他豪华的黑色轿车,吕九所习惯性地遮住他的身侧,回头瞥了眼高修,高修随即会意,空旷的二号公路上砰地一响,是子弹出膛的声音。
吕九所开道,岑琢的轿车紧随其后,之后是高修驾驶的k-3重卡,一行人调转车头,朝西南方向的丙字沉阳市急速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