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会议室。
会议桌两边都坐满了人。
最上首的椅子,坐着一个中年男人。
此人正是《人物焦点》的制片人,严旭。
他一页页翻过桌上的文件,文件里正是景岚整理好的员工建议。
翻到最后一页,严旭合上了文件夹。
“年轻人的想法果然有活力啊。”他感慨一声,“不像我,年纪大了思想跟不上时代,就容易固步自封墨守成规。”
这话看似夸奖,但底下人的表情并没有多高兴,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领导的惯用伎俩了。
表面上是在自省自谦,可实际上只是想要他口中的年轻人借用他的自省之词来反过来捧他而已。
即使他真的认识到自己有问题,也绝不会容许比他资历浅年纪小的人来议论。
好面子是一回事,往深了说就是领导亦或者其他社会等级秩序的受益人在潜意识地维护这种秩序。
景岚坐在第二排的位置,安静地翻着自己面前的文件。
一把手的马屁该由二把手来拍,她最多也就只能算个三把手,如果贸然开口破坏了领导心中的等级秩序,最后只会落得个不懂事的标签。
天下没有哪个领导会喜欢不懂事的员工,就像天下所有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懂事。
果不其然,严旭的话音刚落,坐在他身侧的齐导就马不停蹄地将他的话捡了起来。
“严老师您真是太谦虚了,咱们节目创立的时候就是由您一手负责的,节目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靠的就是您的扎实稳重,一步一个脚印。”
“我们资历浅经验少,盲目去改容易跨大了步子走歪了您的路。所以请您来也是想听听您的意见,给我们一个明确的方针,这样我们才能放心大胆地改正创新。”
齐导怎么说也是电视台的老人了,能放低姿态说出这番恭维来,严旭没有理由不高兴。
他一高兴了,后面的会才能正常进行下去。
“那我就挑一些有建设性的说一下了。”
严旭说是挑一些有建设性的意见来说,实际上几乎每一条意见都找了点小毛病。
零零总总地说了一个多小时,会议室的人脸上也都露出了疲倦。
又捱了半个小时,严旭许是说累了,端起了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
杯子放下的瞬间,景岚知道自己该干活了。
“严老师,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可以吗?”
严旭是听过景岚这个人,虽然是被辛开民带进台里的,但也很得佟兆英的赏识。
不过由于他本人不站队,所以对她也只是正常下属那样看待。
“可以,你说吧。”
“就是当节目的内容不符合大众喜好时,我们是应该去顺应时代满足大众胃口,还是保持节目本身的质量?”
“你提的这个问题这也是也是我们新闻人常常要面对的一件事情,节目本身就是给观众看的,如果观众不喜欢,节目质量再好也没办法向大众输出自己的观点。”严旭说,“所以我们应该随着观众的喜好不断调整的同时,也要保证节目的质量,不可因为过度迎合而丢失了节目的品质。”
“谢谢严老师为我解惑。”
景岚先是对这通废话表示了赞同,而后便开始拾起木头搭戏台了。
“说起来还是挺不好意思的,这个问题其实是来源于一位员工在意见书上提出的一些想法。”
“不过我工作经验不多,对她的意见做不出很好的反馈和解答,所以就借着今天这次会议向您请教请教。”
严旭毕竟也是在职场上混了这么多年的老狐狸了,一听景岚特意提到了某位员工,就知道她是想借这次会议让她口中的那位员工在众人面前出出风头,这样以后就能名正言顺地提拔她。
虽然他和景岚没什么直接利益交集,但能帮忙自然会帮忙,毕竟自己又不需要费什么力气还能顺手收获一个人情。
怎么算都值当。
“能提出这个问题就说明这个员工是有认真在工作中思考。”严旭目光巡视了一圈,“我倒是也想听听看她对刚刚那个问题是怎样的解答,不如这位员工站起来给大家说一说,正好我借着这个机会多了解一下年轻人的想法。”
齐导也跟着应和,“既然严老师想听,那就站起来说说看吧。”
话音落下,只见会议桌下首,一个女生慢慢站了起来。
“严老师您好……”
吴佳琳站起来的瞬间,闵心然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无比,她猛地抬头看向会议桌上首的景岚。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对方脸上的震惊和失望,闵心然尽收眼底。
她慌忙低下头,不敢再与其对视。
这一刻,羞耻心化为了熊熊烈火燃烧着闵心然的自尊心。
吴佳琳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凳子上长出的一根铁刺,扎进她的身体。她双眼紧闭,开始祈祷着时间快点过去。
然而时间却像是与她作对一般,以缓慢的速度往前慢慢推着。
突然,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如惊雷一般劈在闵心然头顶,她猛地睁开眼。
会议室里的人却早已散去,除了那一个人。
闵心然看着她慢慢站起身,朝自己走了过来。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如同宣判死亡的倒计时,一下又一下凌迟着她的自尊心。
终于,那声音停了下来。
闵心然抬起头,看向那张漂亮的脸。
她后悔了。
后悔答应辛开民的要求,后悔自己走错了路,后悔自己的一念之差,陷入了侥幸的圈套。
“心然。”
女人的声音打断了闵心然的忏悔。
一瞬间,她的心沉到了谷底。
训斥,责骂。
失望,冷眼。
她都接受了。
可就在她做好面对一切的时候,肩上却传来轻轻的触碰。
“可以聊聊吗?”
“聊什么?”她问。
“就随便聊聊。”
“你说吧。”
景岚拉开她身旁的椅子坐下,“之前在海市当记者的时候,因为一念之差,我在工作上犯过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
“那段时间,我把自己锁在家里不吃不喝,一整天都在陷入无止境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的循环中。”
“不过后来,我遇到了一位老师。”
“她说,这世界上的路错综复杂,有些人命里自带指引方向的罗盘。而那些没有罗盘的人,只能靠着不断试错才能找到自己要走的那条路。”
“心然,你我都是没有罗盘的人,所以偶尔走错了走歪了也是常有的事。”
没有责怪也没有冷漠。
不知为何,闵心然的心脏传来了一股酸涩的感觉。
她咬着唇,不肯让泪落下。
女人的声音再次从头顶传来。
“我不希望你像我一样,在走错路后陷入极端。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拾起自己,回到那个分岔路口,继续寻找你该走的路。”
话音落下,一根长矛击穿了闵心然破烂不堪的盔甲,她趴在桌上,任由眼泪落下。
看着哭得泣不成声的女生,景岚眼底的温柔渐渐消退。
她深知安慰一个人,要怀着一颗同理心。
即使有些事她没有经历过,但也得装作经历过。
这样才能让对方感受到,你是真的理解她的难过。
情感与对方同步了,心理上自然而然也就不再设防。
没有了防备的人,就像一头待宰的羔羊。
屠刀易手,棋子终将跳反。
景岚回到办公室不久,一阵敲门声响起。
她应了一声,门被推开,吴佳琳走了进来。
“坐吧。”
吴佳琳迟疑了一秒,随后坐到了沙发上。
景岚倒了杯水递给她。
“谢谢。”
景岚坐在了她的对面,“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吴佳琳水杯到了嘴边,却没有喝,而是放回了桌上。
她眼神盯着那杯水,眉头轻轻拧着。
景岚也不着急,手搭在膝盖上静静等着她开口。
许久,吴佳琳抬眸看向面前的女人。
“今天的会议,您是故意向严老师提起我给您补充的那条意见对吗?”
“嗯。”
吴佳琳手攥成拳,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我利用了您。”
她垂着头,不敢与其对视,“其实我知道心然在背后捣鬼,所以我那天是故意跟您说要补充意见的。”
“后来,我一直在观察您的态度,可是您对闵心然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就觉得您肯定是在包庇她,可直到今天的这次会议我才明白,其实您并不是包庇而是想找个机会将意见书正大光明地还给我。”
听完吴佳琳的坦白,景岚不自觉叹息一声。
“佳琳,你的利益受到损害,理所应当要进行反击。在不伤害对方的情况下,利用别人手里的权力只是反击的手段之一。”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如果你被自己的道德感和负罪感困住选择了忍气吞声,那么今天在会上受表扬的就会是那个窃取你成果的人。”
“她会被领导赏识,然后顺利升职。而你却什么也得不到,日复一日地干着最多的活,过着看不到头的日子。”
“所以你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你只是在拿回属于你自己的东西,维护你自己的利益。”
吴佳琳瞳孔震动,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所以您早就知道了对吗?”
景岚笑了笑,“这不重要。”
“为什么…”她神情茫然,“您要这么帮我?”
“不是我在帮你,是你在帮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