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里还住着他一对舅父舅母,上了年纪的老人,又是无锡本地人氏,对梦迢照拂有加。梦迢也不好意思白叨扰,叫丫头包了五十两银子送去。
入夜,老舅母也端来了一碗燕窝粥为谢,笑盈盈寒暄几番,“你们大家的小姐,都吃这些东西保养。我家里没有,还是下晌到街上现买的,要是吃着不是真货,姑娘可别计较。”
梦迢忙使丫头接了,将舅母请到榻上坐,点来几只明烛,趁着灯亮月明,打探起她娘曾说起过的一条巷子,“舅母太客气,我还有事情要向您打听呢,没有到屋里请安,反倒叫您大晚上的过来。无锡有一条巷子叫楚山巷,不知舅母知不知道?我想向您请教请教。”
舅母连笑着,“姑娘算是问对人了,楚山巷我最熟了,我有门亲戚就是住在那里,我常去的。怎的,姑娘在那里有亲戚?”
梦迢惊喜一下,半真半假地说:“那里头先时有户与我同姓的人家您知不知道呢?那是我外祖父家,我母亲早年因为嫁人的事情,同外祖父外祖母闹得不大愉快,后来嫁到济南,一向也没有机会回来看看。她如今病故,我扶灵回来,想替她老人家去看看外祖父外祖母。”
不说便罢,一说舅母便跺了两下脚,“原来你是梦家的外孙女?哎唷来晚了来晚了!梦家的老太太两年前就没了,去年老太爷也刚没了,底下几个儿女你推我我推你,都不肯出钱下葬,最后还是我们县尊老爷看不下去出钱收敛的。”
梦迢心里登时怅然若失,恍了一恍,“死了……”
“嗳。”舅母跟着一叹,劝道:“不过姑娘的几房姨妈舅舅都还在无锡的,姑娘要是去瞧,我明日往我那亲戚家去打听打听。”
梦迢好半晌回过神来,摇了摇了头,“一直没有打交道,如今倒不好去打搅。等我安葬了我母亲再说吧,多谢舅母费心。”
后头又说起她家那两亩地,梦迢幼时从未去瞧过,不知道是在哪里,经舅母指点,才知是出了城还隔着一片湖,“那湖对面好些村子,常有渡船来往的,你们带着棺椁,多给人些银两,少不得也要载你们。”
谁知有钱未必能使鬼推磨,隔两日做了法场要下葬,一行人浩浩荡荡到码头来,竟无一艘船肯搭载,都嫌搭了棺椁晦气。
梦迢在码头恨得跺脚,“未必他们家里就不死人!死了人也未见得就是我们克的!”
斜春男人又添了五两银子掂在手里,向梦迢打拱道:“姑娘在这里再等等,我亲自去问问,我就不信这个邪,有银子不挣!”
言讫又与个小厮迎着码头过去。一班和尚道士并小厮丫头搁下东西在岸上一家茶棚里坐等。
梦迢无事可做,抱着汤婆子朝茶棚外瞭望,见四野孤峰碧峭,密云渐聚,风咻咻地刮着,棚前的几杆纸幡凄厉地狂响,像是要下雪了。
果然立时就下起雪来,湖面更加变成茫茫一片。穿透那些浓雾与灰色的雪,仿佛望见董墨还立在那远岸上。他还在那里等她吗?她可不能再叫他久等了。这离奇荒诞的人世,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她要回去,贴在他身边,不论是安定还是飘零。
蔻痕说的那些“以后”,或许会发生,或许也不会,她也说不准。但她想明白了现在,董墨在等她,她得回去。反正人生总是如此不确定,还有什么可惧怕的?
她这样想着,主意越来越坚定,如同在前尘旧梦中脱胎出来。
片刻小厮赶回来禀报,“姑娘,好运气!那些船家不肯搭,偏遇上县衙门的船从对面过来,问了我们,我们说送棺椁到对面下葬,县尊老爷倒肯搭,叫我来请姑娘们过去。”
“县尊老爷?”梦迢想起那夜听舅母说的,外祖父没了,也是这位县尊老爷出钱收敛的。她立起身,领着众人向码头上去,“县老爷姓什么?要好好谢过人家。”
“唷,小的忘了问,曹总管在船上等着拜见呢,咱们过去就知道了。”
到码头上,先是两个差役下来接引,众人只顾往楼船上搬抬。梦迢并斜春男人一道跟随差役往正舱内去拜见。差役在前头敲了敲舱门,“大人,人家来谢。”
隔着门缝,里头传出来个斯斯文文的年轻声音,“不过是行个方便,告诉他们不必谢了,请他们到客舱歇息,下晌还搭他们回来。”
梦迢总觉这嗓音似曾相识,也无暇细想,央告差役一定要谢。那差役只得复敲了敲,“大人,人家不肯走,一定要谢。”
那里头仿佛叹了声,末了舱门轻启,迎面立来个年轻男人,穿着一身蟹壳青袍子,丰神俊朗,面如冠玉。差役一错身,他与梦迢皆是面露惊诧,半晌说不出话来。
落后湖风凛凛地将梦迢吹回神,张着嘴痴呆呆地喊了声:“常秀才……”
那常少君也是刹那百感交集,流年纷纷,倥偬回转。他作揖喊了声“太太”,旋即后知后觉想起来什么,把门框紧紧攥住,“方才听那位管家说,是您家老夫人过世?”
梦迢不知从何而起的一阵悲恸,止不住姗姗泪下,点了点头,“我娘没了。”
常少君一霎面色惨白,怔了半日。后来拨开她,就望见宽阔的甲板上停放着一口漆黑棺椁。他朝那棺椁走过去,背影逐寸嵌入苍茫的阴云与暗雪里……
倏地叫梦迢想起那一年,晴光潋潋的白昼,梦荔妩然地撑在榻上一笑:“少君,忽然想吃个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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